楚辞《九章·橘颂·屈原》全文注解与读后感赏析
屈原
后皇嘉树, 你天地孕育的橘树哟,
橘徕服兮。 生来就适应这方水土。
受命不迁, 禀受了再不迁徙的使命,
生南国兮。 便永远生在南楚。
深固难徙, 你扎根深固、难以迁移,
更壹志兮。 立志是多么专一。
绿叶素荣, 叶儿碧绿,花儿素洁,
纷其可喜兮。 意态又何其缤纷可喜。
曾枝剡棘, 层层树叶间虽长有刺儿,
圆果抟兮。 果实却结得如此圆美。
青黄杂糅, 青的、黄的错杂相映,
文章烂兮。 色彩哟简直灿若霞辉。
精色内白, 你外色精纯、内瓤洁白,
类可任兮。 正如堪托大任的君子。
纷缊宜脩, 气韵芬芳,仪度潇洒,
姱而不丑兮。 显示着何其脱俗的美质。
嗟尔幼志, 我赞叹你南国的橘树哟,
有以异兮。 幼年立志就与众迥异。
独立不迁, 你独立于世、不肯迁移,
岂不可喜兮。 这志节岂不令人欣喜。
深固难徙, 你扎根深固、难以移徙,
廓其无求兮。 开阔的胸怀无所欲求。
苏世独立, 你疏远浊世、超然自立,
横而不流兮。 横耸而出决不俯从俗流。
闭心自慎, 你坚守着清心、谨慎自重,
不终失过兮。 何曾有什么罪愆或过失。
秉德无私, 你那无私的品行哟,
参天地兮。 恰可与天地比德。
愿岁并谢, 我愿在众卉俱谢的岁寒,
与长友兮。 与你长作坚贞的友人。
淑离不淫, 你秉性善良、从不放纵,
梗其有理兮。 坚挺的枝干纹理清纯。
年岁虽少, 即使你现在年岁还轻,
可师长兮。 却已可做我钦敬的师长。
行比伯夷, 你的品行堪比伯夷,
置以为像兮。 将永远是我立身的榜样。
〔注〕 橘颂:赞颂橘树之美。“颂”是一种诗体,取义于《诗经》“风、雅、颂”之“颂”。前人多以为此诗作于屈原青少年时代,也有人以为作于放逐江南时期。清姚鼐“疑此篇尚在怀王朝初被谗时所作”,似更符合诗中“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等句透露的诗人境遇。后皇:皇天后土。嘉:美,或释为生育。徕:同“来”。服:服习南国水土。曾(céng层):通“层”。曾枝,层层枝叶。剡(yǎn演)棘:尖刺。橘枝有刺。圆果:指橘子。抟(tuán团):通“团”,指橘子长得圆美。青黄杂糅:橘子皮色有青有黄,相互错杂。文章:文采,此指橘子色彩。烂:灿烂。精色:橘子外表颜色鲜明。内白:橘子内瓤洁白。任:担当重任。纷缊:同“氛氲”,香气盛貌。宜脩:美好。姱(kuā夸):美好。廓:空廓,此指胸怀开阔。苏世:在世上保持清醒,或曰疏远俗世。横:横立世上,或释为栏木,以喻自我约束。不流:不随从流俗。秉:执,持。参:合。参天地,上合天地无私之德。岁:岁暮。并谢:百花一齐凋谢。与长友:长与橘为朋友。橘树四季常青,不因岁寒而凋。淑:美,善。离:通“丽”,附丽。淫:放荡。梗:直。理:纹理。此以橘之干直而有纹理,喻人之坚守直道、符合正理。比:比美。伯夷:商末孤竹君之子,周灭商,伯夷与弟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中。是后世称颂的有节之士。置:植,立。像:榜样。
南国多橘,楚地更可以称之为橘树的故乡了。《汉书》盛称“江陵千树橘”,可见早在汉代以前,楚地江陵即已以产橘而闻名遐迩。不过橘树的习性也奇:只有生长于南土,才能结出甘美的果实,倘要将它迁徙北地,就只能得到又苦又涩的枳实了。《晏子春秋》所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这不是一大缺憾吗?但在深深热爱故国乡土的屈原看来,这种“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的秉性,正可与自己矢志不渝的爱国情志相通。所以在他遭谗被疏、赋闲郢都期间,即以南国的橘树作为砥砺志节的榜样,深情地写下了这首咏物名作——《橘颂》。
《橘颂》可分两节,第一节重在描述橘树俊逸动人的外美。开笔“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等三句就不同凡响:一树坚挺的绿橘,突然升立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它深深扎根于“南国”之土,任凭什么力量也无法使之迁徙。那凌空而立的意气,“受命不迁”的坚毅神采,顿令读者升起无限敬意!橘树是可敬的,同时又俊美可亲。诗人接着以精工的笔致,勾勒它充满生机的纷披“绿叶”,晕染它雪花般蓬勃开放的“素荣”;它的层层枝叶间虽也长有“剡棘”,但那只是为了防范外来的侵害;它所贡献给世人的,却有“精色内白”,光采照人的无数“圆果”!屈原笔下的南国之橘,正是如此“纷缊宜修”、如此堪托大任!本节虽以描绘为主,但从字里行间,人们却可强烈地感受到,诗人对祖国“嘉树”的一派自豪、赞美之情。
橘树之美好,不仅在于外在形态,更在于它的内在精神。本诗第二节,即从对橘树的外美描绘,转入对它内在精神的热情讴歌。屈原在《离骚》中,曾以“羌无实而容长”(外表好看,却无美好的内质),表达过对“兰”、“椒”(喻指执掌朝政的谗佞之臣)等辈“委其美而从俗”的鄙弃。橘树却不是如此。它年岁虽少,即已抱定了“独立不迁”的坚定志向;它长成以后,更是“横而不流”、“淑离不淫”,表现出梗然坚挺的高风亮节;纵然面临百花“并谢”的岁暮,它也依然郁郁葱葱,决不肯向凛寒屈服。诗中的“愿岁并谢,与长友兮”一句,乃是沟通“物我”的神来之笔:它在颂橘中突然揽入诗人自己,并愿与橘树长相为友,面对严峻的岁月,这便顿使傲霜斗雪的橘树形象,与遭谗被废、不改操守的屈原自己叠印在了一起。而后思接千载,以“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收结,全诗境界就一下得到了升华——在两位古今志士的遥相辉映中,前文所赞美的橘树精神,便全都流转、汇聚,成了身处逆境、不改操守的伟大志士精神之象征,而高高映印在历史天幕上了!
从现在所能见到的诗作看,《橘颂》堪称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咏物诗。屈原巧妙地抓住橘树的生态和习性,运用类比联想,将它与人的精神、品格联系起来,给予热烈的赞美。借物抒志,以物写人,既沟通物我,又融汇古今,由此造出了清人林云铭所赞扬的“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屈)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楚辞灯》)的奇特境界。从此以后,南国之橘便蕴含了志士仁人“独立不迁”、热爱祖国的丰富文化内涵,而永远为人们所歌咏和效法了。这一独特的贡献,无疑仅属于屈原,所以宋刘辰翁又称屈原为千古“咏物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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