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江西诗词·赣中诗词·欧阳修·词的创作
关于欧阳修词,历来论词者多以“晏欧”并称。二者确有不少相似之处,如在形式上仍多用传统的小令,在内容风格上多以婉约之笔写男女之情。但与晏殊词相比,欧阳修词中新变的成分要多些,这主要体现以下几方面:
首先是在某些方面扩大了词的题材内容,扩大了词的抒情功能。如歌咏自然风光、怀古等,更多地用词抒发词人自我的人生感受,抒发自己仕宦遭遇、人生感慨、豪迈性格等。
欧阳修歌咏自然风光的词当以其十首《采桑子》为代表。欧阳修于政事之暇,时时游赏,晚年退隐之后,更是流连忘返,因此写下了十首《采桑子》,以记其游赏之胜景,闲雅之情趣。我们选录几首: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谁知闲凭栏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欧阳修这组《采桑子》词,首句末尾均以“西湖好”三字作为定格,前面则以四字的变换来表示不同的时段,极力展示颍州西湖四时不同的美景,也表现了词人在不同情境下游览西湖的个人体验与情趣。
怀古词如:
往事忆开元,妃子偏怜。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浪淘沙》)
抒怀词如:
平堂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朝中措》)
词作展现出词人潇洒旷达的风神个性。这类词在欧阳修的创作中有着独特的意义。欧阳修一生宦海浮沉,曾三遭贬谪,仕途不像太平宰相晏殊那么顺利,因此他对人生命运的变幻和官场的艰险有着很深的体验,如: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圣无忧》)
对人生聚散的感慨,颓然醉倒的形态,都显示着词人内心的牢骚和不平,可以想见一个正直的官员对险恶世情的痛切之感。欧阳修这种用词来表现自我情怀的创作方式对后来的苏轼有着直接的影响,并且展示出词体创作的一种新方向,即词除了写传统的相思别愁外,还能用来抒发作者自我的人生体验和感受。
其次是风格上的创新。欧阳修的修养、学识、情趣都在他的词体创作中打上烙印,因而其词风除婉丽外还有深致、平淡、豪放、沉郁等不同的特色。
深致者正如刘熙载、冯煦、陈廷焯所评:
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1]
宋至文忠,文始复古,天下翕然师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本传云:“超然独骛,众莫能及。”独其文乎哉![2]
文忠思路甚隽,而元献较婉雅。[3]
词作如: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
词作以深深的庭院和重重帘幕形象地显现寂寞的环境,末尾两句,更以人物和乱红发生感情交流,层层写出主人公凄苦缠绵的复杂内心。这首词不仅文笔清雅,而且注重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现,具有很高的艺术造诣。评者甚多: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语,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4]
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此一层意也。[5]
“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6]
上列评语中,前二者较为中肯,张惠言的评说则有些偏离词评的轨道了。张评处处将《蝶恋花》词与屈原的《离骚》比附,如:“庭院深深”,比作《离骚》中的“闺中既以邃远兮”,“楼高不见”,则是《离骚》中的“哲王又不寤”,而乱红飞去,又是韩琦、范仲淹被排斥。这样的评说,深邃倒是深邃,却将作者原意给曲解了。
欧阳修词作的平淡体现在吸取民歌特色,并多白描手法,如: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长相思》)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渔家傲》)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生查子》)
其豪放风格的词如:
十二月严凝天地闭,莫嫌台榭无花卉。惟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气,直教耳热笙歌沸。陇上雕鞍惟数骑,猎围半合新霜里。霜重鼓声寒不起。千人指,马前一雁寒空坠。(《渔家傲》)
其沉郁风格的词如: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玉楼春》)
相关评论如: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阳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7]
永叔词只如无意,而沉着在和平中见。[8]
此外词至欧阳修开始改变了审美趣味,词体创作出现通俗化的倾向。这与柳永词相互呼应。欧阳修词朝通俗化方向开拓的一个表现是描写富有生活气息的场面,追求语言的通俗,体现出一种市民的审美情趣。
欧阳修在政治生活中的面貌是刚劲正直,见义勇为,他的诗文和部分“雅词”表现出了这个侧面。但他的日常私生活,尤其是年轻时的生活,则颇为风流放任,因而也写了一些带“世俗之气”的艳词,其中有庸俗的,也有比较健康的。如: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南歌子》)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玉楼春》)
《南歌子》词生动而传神地描绘出了一位多情撒娇的少妇形象,表现了青年男女间的亲昵情感;《玉楼春》则描写一对夫妇吵驾后和解的故事,语言通俗,富有生活气息。此类词作,体现出一种与五代词追求语言富丽华美的贵族化倾向相异的审美趣味,似乎与欧阳修一代文宗的形象不符。因此有人将这些艳冶词作和其本传中所说的不修帷薄之事联系起来:
欧后为人言其盗甥,《表》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七岁。内翰伯见而笑曰,年七岁,正是学簸钱时也。欧词云:“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9]
当然,也有不少人极力维护:
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10]
陈氏欧公小词,间见诸词集,《书录》云一卷,其间多有与《阳春》《花间》相杂者,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11]
欧词之浅近者,谓是刘辉伪作。[12]
欧阳永叔所集歌词,自作者三之一耳。其间他人数章,群小因指为永叔,起暧昧之谤。[13]
欧阳永叔所集歌词,自作者三之一耳。其间他人数章,群小因指为永叔,起暧昧之谤。[13]
事实上,即便为一代文宗,其私生活本来就应该有浪漫情爱的一面,再加上时代风气的影响以及词体香艳的传统,欧阳修写一些艳词也应该是正常的。
欧阳修词朝通俗化方向开拓的另一表现是,他借鉴和吸取了民歌的“定格联章”等表现手法,创作了两套分咏十二月节气的《渔家傲》“鼓子词”,这对后来苏轼用联章组词的方式来抒情纪事颇有影响;而另外两首《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和“荷叶田田清照水”)词,分别写采莲女的浪漫欢乐和爱情苦恼,格调清新,也具有民歌风味。
在宋代词史上,欧阳修是主动向民歌学习的第一人,由此也造就了其词清新明畅的艺术风格,歌咏颍州西湖的十首《采桑子》就集中体现出这种风格特征。
注释
[1]刘熙载:《艺概》第107页。[2]冯煦:《蒿庵论词》,《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85页。[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话丛编》,第3781页。[4]李清照:《临江仙·序》,《李清照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8页。[5]毛先舒:《古今词论》,《词话丛编》第608页。[6]张惠言辑:《词选(附续词选)》,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33页张惠言评语。[7]况周颐、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蕙风词话·人间词话》本,第203、204页。[8]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本,第1631页。[9]钱世昭:《钱氏私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0]曾慥:《乐府雅词序》,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六一词〉提要》引,中华书局,1965年版。[11]吴师道:《吴礼部诗话》,《历代诗话续编》本,第620页。[12]蔡絛:《西清诗话》,《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六一词〉提要》引。[13]王灼:《碧鸡漫志》,《羯鼓录·乐府杂录·碧鸡漫志》,第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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