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近代江西诗词·清中期江西诗词·蒋士铨的诗词创作
蒋士铨(1725~1785),字心余,一字苕生,号清容,又号藏园,晚年号定甫、离垢居士,铅山人,是清代著名的诗人、剧作家,也是优秀的教育家。他秉承传统,综合创新;才情笔力,熔铸胸怀。他同情人民疾苦,继承和发扬了杜甫、白居易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敢于以诗文来揭露社会现实,鞭挞腐朽的政治制度;他把文学创作看做抒发忧国忧民之情,“激扬忠义”“经世致用”的高尚事业,用自己的创作成果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少有“才子”之目,长而以诗古文辞负海内盛名,尤以诗名天下。乾隆中叶以后,士大夫论诗,咸推袁、蒋、赵为“三大家”;乾隆皇帝曾赐诗称他与彭元瑞为“江右两名士”,袁枚称他为有“奇才”的诗人。钱仲联先生说:“他不仅是乾嘉诗坛的领袖人物之一,而且以戏曲成就高步一时。王昶论其诗为当代之首,李调元评其曲为近时第一。诗曲成就双双得到同时著名评论家的充分认识和最高评价,这在整个清文学史上恐怕不得不指为绝无仅有的一家。”蒋士铨今存诗2596首,词271阕;传奇、杂剧16种,其中《临川梦》《冬青树》《一片石》等9种合称《藏园九种曲》。此外,他还写了大量的论、策、序、赋、表、疏、檄、墓志铭、杂议等文章,合编为《忠雅堂全集》。他四十岁辞官后,曾主讲浙江绍兴蕺山书院、杭州崇文书院和扬州安定书院,对清代的教育作出了一定的贡献。研究清代文学,蒋士铨是一位不可忽视的人物。
蒋士铨的一生,大致上可以分为四个时期:一、少年求学与壮游时期(少年至二十九岁);二、十年求仕及任官时期(三十岁至四十岁);三、寓居南京及讲学时期(四十一岁至五十一岁);四、复官和晚年闲居时期(五十一岁至六十一岁)。
综观蒋士铨的一生可知,蒋士铨是一位才华横溢思想进步的文学家,他的诗词、戏剧与散文不仅在艺术上富有独创性,而且在思想内容方面具有现实主义的特色。蒋士铨四龄读书,十年远游,在艰苦中度过他的童年和青年,弱冠之后,读书求仕,见识于总宪金德瑛,两次公车,虽经曲折,毕竟得意春风,以才情见重于省内。三十考授内阁中书舍人,三十三成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历四年而辞官归。这十年为官,政治上是上升时期,而思想上、文学创作的风格上又是变化时期,作品渐趋丰富,诗词曲文挥毫立就、名噪京师。特别是他的诗词,有的慷慨豪放、有的沉顾顿挫,有的细腻婉曲、有的潇洒自然,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现实。乾隆四十二年开始讲学,六载于越,三载于扬,广交名流学士,饱览名胜古迹,写了大量的讽喻诗、纪游诗、咏怀诗与唱和诗。还创作院本五个,填词数种,是他的多种风格成熟期。思想由矛盾而深沉,而成熟,对社会问题的洞察更加尖锐。五十四岁感激再出山,至五十九岁以病归,在疾病和忧愁中淹滞京中六年,在“报主恩”“力疾起官”和“宦薄终难望宦成”的矛盾中,走完了晚年之路。当然,蒋士铨奉行的是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又具有“攀萝附葛”不畏行路难的精神,因而他的晚年复官,也就可以理解了。
蒋士铨以他丰富的诗歌诗作实践了他的美学思想。他的诗风格独具而又纷繁多彩。过去人们评论蒋诗,也总爱把袁枚、赵翼放在一起谈论。《铅山县志·蒋心余传》称:“钱塘袁枚、阳湖赵翼先后与士铨同馆、彼此心相契、名亦相埒,时有袁蒋赵之称。然云菘(赵翼字)自谓第三人;子才(袁枚字)固笼罩一切,而文章出于气节,至今犹景仰藏园。”正因为蒋士铨写诗“出于气节”,发诸心胸,才使他的诗歌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连袁枚也深为景仰。
风格的独特和多样是蒋诗最鲜明的特色。他一生“嵚崎磊落”,“以古丈夫自励”,形成了他诗歌豪放沉雄的主要风格。阮元说他“当其意气触发,如雷奋地,如风挟土,如熊咆虎嗥,鲸吞鳌掷,山负海涵,莫可穷诘”,虽略嫌过誉,却一矢中的。他青壮年时写的一些山水纪游诗,是这种风格的代表作。如《十八滩》:
前滩髑突奔长洪,后滩诘屈趋黄公,狂波数里势一折,积铁四立山重重。辊雷轰轰动地轴,却驾大艑驰长风。连樯疾上破逆浪,峭壁横塞惊途穷……大笑往来失阻碍,一泻千里开心胸。
读着这样的诗句,我们仿佛看见,诗人驾着一叶扁舟,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江河中大笑往来,破浪前进。这气魄,真不亚于李白的《蜀道难》、苏东坡的《念奴娇》。在妙高台上,他“纵目青天下”,向往着“仙槎如可借,我欲泛沧溟”。登上“绝顶轮囷不可上,危蹬百级高盘旋”的从姑山,只觉得“脚底群山自罗拜,眼中直欲无人烟”。在游览中,他忘怀不了事业:“临风欲拓钱王弩,一射潮头十丈山。”(《登城隍山》)“壮心愁跋涉,射虎意飞腾。”(《晓泛》)直到晚年,他犹壮心不已:“乞我黄獐三斗血,为君重唱少年行。”(《射猎图》)这些豪迈的诗句,信笔挥洒,发自肺腑,给人以勇气,给人以力量,是诗人力学李白、苏东坡、黄庭坚的结果,同时与诗人的壮游生活是分不开的。
仕途的坎坷,生计的窘迫,使他中晚年的诗歌一变而为沉郁。沉郁不可强为,它是以生活为基础的。作为一种沉郁的风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积的,虽有千言万语,却不能喷薄而出,只能曲折地透露。清统治者对汉族知识分子的疑惧心理,康雍乾时期残酷的文字狱,是造成蒋士铨诗歌沉郁风格的社会原因,而诗人“嵚崎磊落”的性格、对社会的担忧、壮志难酬的苦闷,则是其主观原因。他中晚年的诗多慷慨悲凉,充满抑塞磊落之气。如:“卧听儿曹鸣镝声,尚有雄心暗倾泻”(《听射示儿辈》)“底须更动凌云想,起拍阑干酹酒痕”(《宴金山江天阁题壁》)。面对着傲霜斗雪的梅花,诗人发出“横斜堪一笑,何补朔风天”(《梅花》)的叹息。“梦中曾倚修文案,长叹声中泪如倾。”这类诗以情动人,风格凄恻宛转、深切悲凉,揭示了诗人心中的抑郁悲苦。
蒋士铨是个多才的作家,袁枚把他和苏东坡并称,说“蒋君心余,奇才也”,决不是没有根据的。阮元评其诗曰:“古诗胜于近体,七古又胜于五古,苍苍莽莽,不主故常。如昆阳夜战,雷雨交作;又如洞庭君吹笛,海立云垂,实足开拓心胸,推倒豪杰。”(《蒋心余先生传》),他的五古和七古,确实是意境清新壮拔,语言通俗晓畅,姿态纷繁,别具一格。如:
侬影孤如双港塔,郎身远似喻坊船;三十六湾团转路,湾湾相望不团圆。(《鄱阳竹枝》)
酒旗低卷绿荷香,柳屿花汀互掩藏。鱼引游人戏莲叶,四周穿到镜中央。(《李园高咏楼销夏》其二)
半夜移灯上画船,残星明灭尚分悬。一声长笛穿桥过,吹散垂杨万缕烟。(《李园高咏楼销夏》其十一)
这些诗清新恬淡,意境优美,诗情画意,洋溢其中。诗的意境是一种美,这些意境优美的诗,与上面那些意境壮美的诗一样,都是诗人所创造的艺术美。它是诗人认真学习乐府民歌的表现手法、细心观察生活的结果,可惜这种诗在诗集中并不太多。又如: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岁暮到家》)
低丛大叶翠离离,白玉搔头放几枝?分付凉风勤约束,不宜开到十分时。(《题王石谷画册·玉簪》)
这些诗婉曲细腻,情感逼真自然。“不敢叹风尘”两句传神地写出了诗人母子之间爱恋的情深。后一首则婉转地表现了诗人惜花爱花怕花开早的心情,因为花开十分,凋谢就开始了。
蒋士铨还有不少诗写得艳丽工巧。“载酒船依宫树绿,踏青人爱画楼红”(《偕袁简斋前辈登清凉山》),酒绿灯红,构成绮丽的色调。“见惯风光题句懒,习归魂梦到家先”(《自杭州赴润州涂次口号》),“落絮几团惊宿蝶,游丝千尺系飞鸢”(《风日》),“岸树青回知节改,帘衣朝卷验寒轻。”(《依依》)这些诗句对仗既工巧,意境也很清新。还有一些诗写得潇洒自然:
秋云漠漠雨绵绵,一夜湖东水拍天。隔岸红衣摇落尽,浪花堆满寺门前。(《秋日过浮州寺》)
秋雨绵绵的季节,诗人荡舟鄱湖,经过浮州寺,只见一夜秋风,把对岸的红花吹落净尽,水波荡漾,把落花推送到寺门前。全诗不加一点修饰,写景抒情真切自然。
蒋士铨认为他的诗到“五十岁”,始“不依傍古人而为我之诗矣”,从风格的形成和发展来说,这倒不是虚言。我们认为,蒋士铨诗的风格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经验的增添而日趋成熟的。从总的倾向看,他的诗多呈宋调,兼取苏黄,在追求一种豪放与瘦硬相结合的诗风。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诗局限于某一方面,生活本身的无比丰富的内容和绚丽多姿的色彩,是他追求风格多样化的客观基础,他也善于根据所写题材的不同而因势利导,对不同的对象采用不同的笔调来描写。因此,就形成了具有不同特色的诗风。在一个基调上追求风格的多样化,的确是蒋士铨诗歌的一大特色。
蒋士铨的词有《铜弦词》上下两卷,收词作271阕。今查其卷,上卷收词作115阕,下卷收词92阕,另附散曲套数12套61支,共计268阕。
清代是词的复兴时代,清初朱彝尊、陈维崧、纳兰性德鼎足词坛,称三家。清人胡薇元说:“陈天才艳发,辞锋横溢。朱严密精审,超诣高秀。容若饮水一卷,侧帽数章,为词家正声。散璧零玑,字字可宝。”(《岁寒居词话》,见唐圭璋《词话丛编》4038页)三家之词,对清中后期词坛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蒋士铨的词,走的便是陈维崧一路。《近词丛话》云:“当时朱陈村词,流遍宇内,传入禁中……康乾之际,言词者莫不以朱陈为范围,惟朱才多,不免于碎,陈气盛,不免于率,故其末派,有俳巧奋末之病。钱塘厉鹗,吴县过春山,近朱者也。兴化郑燮、铅山蒋士铨,近陈者也。”在清代文学诸作家中,蒋士铨是以诗、曲成就双双得到当时著名评论家充分认识和最高评价的人,王昶论其诗为当代之首,李调元评其曲为近时第一。但他的词,却褒贬不一,毁誉参半。贬之者甚至列入“质亡无文者”之末类,谓其词“并不得谓之词也”,足见评价不高,当然,所论也不无偏颇。
《铜弦词》的内容,较多于纪游抒怀、题赠迎送,记事咏物之作。细分其类,则纪游抒怀首占十之一二,题赠迎送占十之六七、记事咏物占十之一,还有其他若干首。他的纪游抒怀词反映青少年读书壮游、向往“英雄事业”的生活,写景述怀,语多豪健。《满江红·渡黄河》云:“笑当年割据,今朝城郭。数折源通星宿远,一层冰绕昆仑弱。把英雄事业问前朝,消河洛。”《泊黄州二十初度·念奴娇》云:“落帆江口,是太行、归客悬弧之日。逝水年华,惊廿载、两字功名难必。”《满江红·赤壁》云:“凿翠流丹,使全楚、山川襟带;是一片、神工鬼斧,劈开灵界。矶下白龟横断岸,楼中黄鹤飞天外。剩文章双照大江流,垂金韰。”《酹江月·望庐山》慨叹:“十载天涯几两屐,踏遍太行千曲。投笔归来,布帆无恙,稳泛浔江绿。青山相对,形容偃蹇如仆。”
为了求仕,蒋士铨曾三次入京,仕途辛酸,别离心绪,也多在词中体现。如《齐天乐·壬申下礼部出京宿良乡》云:
来时尽说长安乐,出门西向而笑。半入云霄,半飘尘海,半在秋原残照。欹斜乌帽,对冷月啼蛄,影形相吊。此味心酸,古人先我已尝到。风云何限屠钓,叹行年廿八,已非英妙。数折桑干,一条虹彩,车骑喧喧争闹。不如归好,共乌鹊南飞,听他低叫。饱吃黄粱,拥衾眠一觉。
这一年蒋赴礼部恩科会试,九月榜发下第,乃出京,作此词。上片写满怀信心而来,伤心落魄而归。落第之酸苦,个中滋味,古人早先我尝到。过片承古人而作宽解,古人风云际会,何限于朱亥业屠,太公垂钓。只可叹,自己行年廿八,已非少壮;科场屡折,不如归好。蒋士铨辞亲远游,时间很长,表现亲情,在所难免。如《城头月·中秋雨夜书家信后》三首,表现对亲人的思念,最为细致入微。又如《水调歌头·舟次感成》写对妻子的感忆:
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泪与秋河相似,点点注天东。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首已似飞蓬。年光愁病里,心绪别离中。咏春蚕,疑夏雁,泣秋蛩。几见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闻道十分消瘦,为我两番磨折,辛苦念梁鸿。谁知千里夜,各对一灯红。
词上片点明贫家夫妇的艰难,年光多在忧愁疾病中度过,心绪总在离别相思中走来。更何况十年九别,已身心憔悴了。过片说一年中春夏秋三季皆睹物伤情。继之以慨叹,能有几回团栾围坐。“闻道”三句回忆妻子已为他生了知廉、知节两个儿子,平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身体已十分消瘦。最后说,谁能知道,今夜我们身在千里之外,各自面对孤灯,正陷入深深的思念之中。蒋士铨是写亲情的高手,所写《岁暮到家》表现母子情深见于诗中,而表现伉俪情深则于此词可见一斑。
蒋士铨的题赠迎送类词内容较杂,有题册题画、题传奇院本,有应酬交往,有迎来送往。在这类词中,无论内容如何,都能结合所写对象,融入自己的情感,如《金缕曲·春郊送客图送陈望之归商丘》二首,既题图,又送客,更织进个人感受。陈亦落第而归,故词中有规劝,有勉励。其一宽慰对方云:“君能使笔如挥帚,谅斯人,天非无意,勋名终有。卿相之乐等闲耳,何事方为不朽?莫但学邹枚赋手。爱惜年华开万卷,笑尘容碌碌随人后。任余子,曳履走。”
其二联系到自己,说:“我亦悲歌士,忆当时,青云结客,黄沙射雉。三十行年豪气尽,川上低回流水。看遍了,江山如此。圆缺阴晴,今古共达,人心那不如灰死。知我者,二三子。”在《满江红·自题空谷香传奇》词中,他总结自己戏曲创作经验,说:“十载填词,悔俱被粉粘脂涴,才悟出,文之至者,不烦堆跺。谲谏旁嘲惟自哂,真情本色凭谁和。待招他、天下恨人魂,归来些。”提出“不烦堆跺”和“真情本色”两项追求。他的应酬交往相互酬唱的词,多出于慷慨激昂的个性,发自肺腑,饱含深情而不作应酬套语。如四十岁辞官时写给纪心斋、戴匏斋的《贺新凉·叠韵留别纪心斋戴匏斋》下阕说:“落红已葬燕支土,算杨花,飘茵入溷,年年谁主?猿鹤形骸麋鹿性,未可久居亭墅。况臣是孤生寒窭。衮衮诸公登台省,看明时、无阙须人补。不才者,义当去。”其词颇多幽怨激愤之意,也委婉地诉说了辞官之因。又《贺新凉·再叠韵柬心斋匏斋》云:
水鸟愁钟鼓,问如何,猩猩鹦鹉,皆能言语?燕子颠当谁高下?一样傍人门户。孤雁把、更筹细数。蜂蜜蚕丝因何事?转香丸,只有蜣螂许。蝉吸露,太清苦。百虫墐户争衔土。费商量,虎威狐假,鹊巢鸠主。蝴蝶飞飞迷香国,心死那家园墅。脱毛羽,号寒艰窭,不若蜉蝣衣裳美。海茫茫,精卫思填补。一声鹤,渺然去。
全词均以鸟虫为喻,以水鸟、燕子、孤雁、蜜蜂、蚕蝉、号寒鸟、精卫自比,而以猩猩、鹦鹉、颠当(小蜘蛛)、蜣螂、狐狸、鸠蝶、蜉蝣比各色龌龊小人,藉物性以讽刺议论,暴露官场污浊,曲折地表明自己报效无门,只好辞官归去的心态。
蒋士铨还有一些记事咏物之词,也颇为时人称颂。中国古典诗词以抒情言志为主体,记事之体多在文中,间有乐府古体叙事之诗如《木兰辞》《孔雀东南飞》之类,词则极少。《铜弦词》中却有两首咏事之词。《贺新凉·明余杭知县府谷苏公万元殉节哀词》云:
寇至无人抗。叹孤城,丸泥失守,谁当屏障。旧令归田遗一老,肯复去先民望。露白刃,与公相向。乱世之人为贼好,劝先生、冠改黄巾样。得富贵,且无恙。公怒裂眦声何壮。看微臣,此时心目,海天空旷。愿脱齿牙为剑戟,一骂豕蛇都丧。贼顾曰,是真倔强。尔不我从须赂耳,奈穷官、壁立无封藏。但斫此,好头项。
利刃环而下。血淋漓,浩然之气,与刀相射。贼技如斯堪一唾,公乃凭虚而驾。看府谷荒城斗大。中有孤魂垂白练。照河山。不许秦关夜。苌弘恨,岂能化。乡宜义烈南雷亚。惜当时,寸权尺土,一无凭藉。过客哀歌还击缶,泪涌渭桥清灞。公有后,士之良者。作吏寻公遗爱去,向余杭,酹酒公祠舍。述祖德,定悲诧。
乾隆四十一年,“奉敕凡明季诸臣抗拒王师而死者,并予褒谥。其死于流寇与死于燕王之簒立者,亦并表章。凡三千六百余人,分专谥、通谥、祠祀三等人,各录其事迹为传,仰见圣人之心,大公至正,视天下之善如一,不以异代而歧视也”(《钦定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编成了《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十二卷。其卷十一“寇难殉节”,入祀忠义祠有载:“苏万元,知县,府谷人”,而无文字记载。蒋词则较详细地记载了苏公临敌不惧,大节不改,慷慨就死的经过。下一阕更歌颂了苏公光照河山的精神。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有云:“咏事之词,有通阕述其事而美刺自见者,有上半阕述其事,下半阕或议论或赞叹者,其法皆与古文家纪传相通。至于咏节义,述忠孝,则刚健婀娜之笔,婉转慷慨之情,四者缺一,难免负题。余最爱心余(此词),廉顽立懦,端推此种。”(卷二)
此外,蒋士铨还有一组咏物词《壬午京兆闱中咏物》,作《满江红》八首,分咏闱中蓝笔、荐条、号簿、落卷箱、供给单、乡厨、官烛、魁鸡八物,以表现对科举制度的讽刺与揭露。试以一首论之,如《蓝笔》:
毛颖先生,新除授,蔚蓝天使。青眼内,生平不识,杨朱墨氏。翠壁闲题应灭迹,绿天遍写难寻字。草新诗,待借碧纱笼,添螺子。黛眉恨,何关尔,青衫泪,多由此。判升沉,一旬辛苦,三年悲喜。疏密圈来方入毂,纵横抹去非知己。比卢公老脸坐中书,操生死。
首三句借用韩愈《毛颖传》之说,称笔为毛颖先生,说蓝笔新授天使,言其在科考中地位重要。青眼三句说只考儒家内容,故不识异端邪说如杨朱墨氏。翠壁两句说此笔无缘通用,只写偏僻之字,意谓考题之偏怪。草新诗三句谓终有出人头地之遇。《唐摭言》:“王播少孤贫,客扬州木兰院,随僧斋食。僧厌怠……后出镇是邦,访旧游,向之题句皆以碧纱笼之矣。播继以诗,有‘三十年来尘扑面,而今始得碧纱笼’之句。”螺子当指螺子墨,《辍耕录》:“魏晋时始有墨丸,后有螺子墨,亦墨丸之遗制。”下阕说女子无缘科举,有恨,然非关笔事。而男性学子之泪多由此来。考官持笔判卷,他们一旬辛苦,却关系着考生三年的悲喜。得投其好者圈中了,不合其意者抹去了。结两句归到韩愈《毛颖传》意上。韩愈为毛笔立传,赞扬毛颖能尽其所能,并讽喻皇上的寡恩薄情。文中有谓:“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嬉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中书君,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蒋则反用其意,谓其老脸犹坐中书,操纵生死大权。其他各词亦据所咏之物的功能、典故,议论抒怀,表达作者的批判意识。
《铜弦词》的内容,大略如上述。
蒋士铨《铜弦词》在艺术上也有自己的个性。他的词完全摆脱了词为艳科的束缚,不作花前月下、歌儿舞女之吟;不为绮旎婉丽、偎红倚翠之语。出于慷慨激昂的个性,他的词意境浑厚,用语豪健,虽然内容多为应酬交往之作,而所抒发多为寂寥身世、沉浮宦海之感情。所以,陈廷焯《词坛丛话》论曰:“心余词,桀骜不驯,然其气自不可掩。彼好为艳词丽句者,对之汗颜无地矣。”又说:“心余词,秋气满纸。灯下读之,其光如豆,与板桥同一笔墨恣肆。”试读其回忆读书游历、考场折羽时所写的两阕《贺新凉》词:
仰屋和谁语,计年华,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转忆四龄初识字,指点真劳慈母。授经传咿唔辛苦。母意孳孳儿欲卧,剪寒灯、掩泣心酸楚。教跽听,丽醮鼓。十龄骑马随吾父,历中原,东西南北,乾坤如许。天下河山看大半,弱冠幡然归去。风折我,中庭椿树。血渍麻衣初脱了,旧青衫,又染京华土。败翎折,堕齐鲁。
愁似形随影。苦飘零,身如槁木,心如废井。尘海迷漫无处着,常作风前断梗。触往事,几番追省。十载中,钩吞不下,趁波涛、忍住喉间鲠。呕不出、渐成瘿。眼前一片馍粘境。黑甜中,痴人恋梦,达人求醒。阅尽因缘皆幻泡,才觉有身非幸。况哀乐、劳生分领。历乱游蜂钻故纸,溺腥膻,醉饱怜公等。草头露,但俄顷。(《廿八岁初度日感怀时客青州》)
第一阕词回忆慈母授读、父携游历、归家父逝、服除赴考、折羽京华的经历,语语沉痛。第二阕词抒写落第后痛苦的情怀。藉物言情,境极沉痛。对此词,前人评价很高,陈廷焯称此词为“全集完善之作”,尤其赞赏“十载中”数句,谓其“精神却团聚,意境又极沉痛,可以步武板桥”。
乾隆十三年,蒋士铨24岁,下第归南昌,南昌判官程北涯于浮香舍小饮,蒋士铨口占杂纪四首,寄调《贺新凉》,亦为意境深厚之作。试读其一首:
名宦何堪数,让先生,风裙月扇,歌儿舞女。达者为官游戏耳,续了袁家新谱(原注:北涯有后西楼填词)。谁唱得,屯田乐府?非我佳人应莫解,向花间,自点檀匡鼓。奏绝调,可千古。秋宵想见文心苦。列名姬,共持椽烛。筝琶两部。忍冻挥毫辞半臂,明月西楼才午。尽一串珠喉吞吐。越霰吴霜蓬背饱,奈年来、王事都靡盬。藉竿木,尚能舞。
程北涯是清乾隆时戏曲作家,有《后西楼填词》,曾校蒋氏新词院本。此词上片赞北涯既为官,又创作出优秀的剧目,流传千古。下片写其创作艰辛。“越霰吴霜”几句,说他扁舟一叶,餐风宿露于吴越间。虽然王事艰难,而他犹如舞干戚之刑天,猛志固常在。体物之工,造境之深,逼真妥帖。所以《白雨斋词话》称其语“激昂呜咽,天地为之变色”。(卷四)
蒋士铨具有诗人、戏曲家的双重身份,我们探讨蒋士铨词的艺术成就,不能不注意到这点。他擅作传奇,曲之于词,更细腻,更深于情,更能打动人心。他写诗的才能与写曲的技巧常常融合在一起,使他的词在豪健之中频出委婉细腻之风。他的亲情词便具有这种特点。如《长亭怨慢·个侬》写思念亲人之切:“画檐上,蟾钩皎洁。也似扬州,二分明月。玉臂清辉,卷帘同坐半窗雪。凭肩私语,无那个侬痴绝。问河畔双星,可真个,年年欢喜离别。”此词委婉缠绵,但含蓄而不俗,是婉约风格的代表。此外如《城头月·中秋雨夜书家信后》二首:
他乡见月能凄楚?天气偏如许。一院虫音,一声更鼓,一阵黄昏雨。孤灯照影无人语,默把中秋数。荏苒华年,更番离别,九载天涯度。
清宵定置高堂酒,料得杯当手。弱妇扶持,刍孙宛转,怎及儿将母。遥怜扶杖依南斗,明岁儿归否?穷达难知,团栾最乐,悔煞长安走。
此词作于乾隆十七年八月中秋,蒋出门赴礼科会试。离家数月,佳节思亲,其一上片对景发问,下片自述情境。其二上片设想家中,下片自申悔恨。表现亲情,最为细致入微。
清人论蒋士铨词从陈维崧一路来,而陈词又从稼轩来。可见,蒋士铨词走的是辛弃疾、陈维崧豪放一派的路子。蒋本性情中人,阮元说他“志节凛凛,以古丈夫自励”;王昶说他“风神散朗如魏晋间人……有古烈士之风”。以其个性,走辛陈之路是很自然的。清代词论家中,徐珂、陈廷焯、谢章挺、胡薇元、李宝嘉、丁绍仪等人都对蒋词作过评价。他们对《铜弦词》的评价褒贬不一,试就三种意见讨论之。
一是褒之者推崇他为善学稼轩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指出:“稼轩……后起则有遗山、迦陵、板桥、心余辈。”而谢章挺《赌棋山庄词话》作了分析,他认为学稼轩要于豪迈中见精致,近人学稼轩,只学得莽字、粗字,无怪阑人打油恶道。试取辛词读之,岂一味叫嚣者所能望其顶踵。而“蒋藏园为善于学稼轩者。稼轩是极有性情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饿空焉,亦萧萧索索如牖下风耳”(卷一《论学稼轩》)。蒋士铨论诗强调“真”,袁枚曾以“奇才”论蒋,谓其意态奇、行止奇、遇合尤奇(《忠雅堂诗集序》)。可见,蒋士铨正是有真气奇气的诗人。他的词学稼轩,是具备了词人气质这一基本条件的。虽然时代并没有为蒋氏提供相同的质,《铜弦词》在表现爱国情怀方面远逊辛词,但在追慕先贤、向往事业、人生得失、抒写怀抱等方面,蒋词确也表现了“善学稼轩”的相同风貌。《渡黄河》说:“把英雄事业问前朝,消河洛。”《望庐山》曰:“十载天涯几两屐,踏遍太行千曲。”《言愁》云:“不解愁从何处至,觉道眼前都是。同行同坐总难消,只好与愁同睡。”廖炳奎说:“先生别有《铜弦词》二卷,是世间一种不可磨灭文字。”(《忠雅堂古文跋》)可谓知音。
二是贬之者批评他气粗力弱。陈廷焯在《词坛丛话》中,对蒋词尚多推崇肯定之语,而在《白雨斋词话》中,则批评“心余力弱气粗”,说:“板桥诗境颇高,间有与杜陵暗合处。词则已落下乘矣。然毕竟尚有气魄,尚可支持。心余则力弱气粗,竟有支撑不住之势。后人为词,学板桥不已,复学心余,愈趋愈下,弊将何极耶。”(《白雨斋词话》卷四,唐圭璋《词话丛编》3852页)而胡薇元《岁寒居词话》论历代词分“文质适中者”“质过于文者”“文过于质者”“有文无质者”“质亡而并无文者”五类,其四已入“词中之下乘”,其五则“并不得谓之词也”,他把蒋词列为第五类而全盘否定,实为过激之论。文质是作品形式与内容的评价,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文胜质,质胜文,文质相付,均体现于不同时代文学思潮的评价方面。对于豪放词,谓其质胜文,也即内容突破形式可也,谓其无质则不可。蒋学辛陈,其词偏于豪放一路,胸中一段真气奇气运于词中,自然“倔强盘曲”,“桀骜不驯”(亦陈廷焯语),何得谓亡质无文者哉!至于“力弱气粗”之论,亦当分析。从语言风格看,蒋词如《水调歌头·沈维涓太守席上感事》:
对酒不能饮,看鬓欲成丝。眼中咄咄怪事,谁可合时宜?几许弓蛇薏苡,一片白衣苍狗,大概尽如斯。耳热勿击筑,劫急且围棋。牧猪奴,屠狗侩,贩缯儿。黥徒伎俩,止此恩怨鸟嘻嘻。兔狡竟遭人毕,蚕巧那堪自缚,断送老头皮。奋袂为公舞,烂醉莫须辞。
此辞愤激之情形于言表,确实未免粗豪叫骂之讥,然此等词作,集中并不多见,未可以偏概全。至于说力弱,其“力”所指为风力、骨力、才力、笔力?批评者并未提供例证,吾不知所据。
三是批评蒋士铨“时杂以诗句曲句”的问题。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论袁蒋赵三大家,谓“心畲太史颇以工词称,惜所著《铜弦词》时杂以诗句曲句,王氏《词综》只选三阕而已”(卷十八)。这种批评仍坚持南宋李清照以下的尊体观念,以诗词曲为不可逾越之体。特别是清代李渔《窥词管见》提出词与诗、曲区别的理论之后,对其后词坛影响尤大。李渔拈出“腔调”“用字”“精神气度”三把标尺,说:“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用字方面“有同一字义,而可词可曲者。有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者”。至论精神气度,“则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合,亦有似同而实别,可意会而不可言诠者”。要求从语言风格、用字、形象等方面区分出词与诗、曲的界限,丁氏之说显然接受其影响。丁说蒋词“时杂以诗句曲句”,这种批评当然不错,王氏《词综》因为这个原因只选蒋词三首,也说明这种观念带有普遍性。但以诗为词、以曲为词前人已有先例,未必是缺点,而应该是特色。从理论上看,蒋士铨并不固守艺术的门类特征,而提倡广取博收,综合提高。他赞扬郑板桥的书画是“别辟临池路一条”。他推崇罗聘的画能“展足裂地维,放手破天械”,在艺术上不“束缚规矩中”,因而他自己也敢于把诗、曲的创作精神融入词中,这也应当是一种创造。他在这方面成功的例子也大有所在,如《迈陂塘·彭夷鹄仪庵词后》:
洒秋风,泪痕几许?酿成酸楚如此。哀猿啼到三声后,不管征人欲死。吾与尔,分万斛闲愁,歌泣将焉止。青春去矣。问何者消忧,只应无语,相对夕阳里。情一往,滟滟溶溶难比,恰似一江春水。无端风雨豪端出,哀怨声盈天地。知音几?个我辈伤心,不但钟情耳。呜呜谁倚?当付与双姑,玉箫相和,低唱过彭蠡。
此词腔调或雅或俗,表现细腻,更深于情,更能打动人心。
蒋士铨是清代以诗文词曲享有盛名的文学大家。可惜的是,长期以来,对蒋士铨的研究并不太深入,各家文学史对他重视的程度也多有不同,对《铜弦词》的研究更相对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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