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近代江西诗词·近代江西诗词·龙榆生词及《词学季刊》
龙榆生(1902~1966),江西万载人。名沐勋,字榆生,以字行世。在家族中行七,故又自称龙七。室名风雨龙吟室、忍寒庐、受砚庐。受砚一名,乃因龙氏二十年代末期至上海问学于朱祖谋,朱祖谋去世前以遗稿及校词所用的朱墨双砚传付龙榆生,并请夏敬观绘《上彊村授砚图》[1]。作为晚清四大词人朱祖谋的授砚弟子,龙氏的词学成就承前启后,与夏承焘、唐圭璋并称于当世,是为现代最有影响力的词学专家之一。自1928年经陈衍介绍到上海暨南大学教书以来,龙榆生先后任教于上海暨南大学、上海国立音乐学院、中山大学、中国公学、光华大学、复旦大学。沦陷期间应汪精卫之邀赴南京参与“和平运动”,后任伪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1943年秋起以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的身份兼任南京文物保管委员会博物专门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与日本人交涉、保护文物,任职于伪政府(1940~1945),是龙氏一生之污点,虽其自称不问政治,愿意投身文化教育事业[2],然正如钱锺书诗中所谓:“负气身名甘败裂,吞声歌哭愈艰难。”[3]龙氏所愿不过一厢而已。抗战胜利以后,遂被国民政府以“通敌谋国”罪判处12年徒刑[4]。解放后,受聘上海音乐学院教授,1966年11月18日因病去世,卒年六十四。
龙榆生词学论著颇丰,且具有开创性,在其主编的《词学季刊》《同声月刊》上发表过众多重要的词学论文,如《词体之演进谈》《谈词的艺术特征》《选词标准论研究》《词学之商榷》等,是为以现代学术思维发展词学之力作。其主要著述有《唐宋词格律》《唐宋诗学概论》《中国韵文史》《词曲概论》《词学十讲》。选注本有《唐宋名家词选》及《近百年名家词选》。词集有《风雨龙吟词》《忍寒词》,今见于《龙榆生词学论文集》所附《忍寒词选》。
龙榆生精于词学,故为词研练声律,简雅端庄,又近得彊村真传,“超出流辈”[5]。其词清雄有东坡之风貌,磊落得贺铸之笔意,而婉约远祖梦窗、白石,空密相间,绵邈无穷,又兼学清真之庄雅、碧山之清隽,博采众长,自成一家。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以龙榆生为“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盖为全榜之压轴,虽稍有戏语之嫌,然以其词声势工稳韵位和谐为之“健”,以化境独出不落俗套为之“险”,却不失为一中肯之谈。
龙榆生之《忍寒词》集分甲乙二稿,甲稿亦署《风雨龙吟词》[6],龙氏俊才非常,夏敬观谓曰:“坐谈之顷,惊其才俊笃学。”[7]况以风雨龙吟自矜,故其集中时见拗怒响云之作。如:
青天难问,待击唾壶歌。惊残破,遭折挫。看山河。泪痕多。掩面愁无那。民德堕。颠风簸。燎原火。滔天祸。可奈何。鬼哭神号,罪孽谁担荷。满地干戈。恨高衢大道,翻作虎狼窝。吞噬由他。不须呵……(《六州歌头·感愤无端长歌当哭以东山体写之》)
此词颇似贺东山“少年侠气”一阕之余响,更兼嗟伤世事,百忧捣心,粗豪间悲愤难抑而激越满怀,当是其龙吟风雨之代表作。贺铸为词虽以雍容妙丽著称,然其英雄仗剑之作,较东坡而更狂,稼轩豪放秾丽之处,亦由此脱胎,朱彊村尝谓其词“横空盘硬语”[8]。龙榆生此词如击节浩歌,登高长啸,虽硬语怒拗,然襟怀磊落可以颉颃东山,字里行间的风发意气,似乎还历历在眼。
龙氏词虽偶有豪放之笔,然其整体词风仍以婉约为尚,且汇众家之擅场,驱情于文而力求妥帖词牌、声容,如:
伶俜应自惯,惜余春、风飘雨淋何限。绿江南,泛软波兰棹,酒痕都浣,旅逸尘遥,寻梦影苔衣藤蔓。暗省幽吟,愁问重来,画梁都尽……
(《三姝媚·春中薄游金陵寄宿中正街交通旅馆知本散原精舍海棠一树照影方塘彻夜狂风零落俱尽感和梦窗》)
听萧萧落木下亭皋,客心似枫丹。正极天兵火,秋生画角,无语凭阑。金粉南朝旧恨,还向镜中看。争奈登临地,都是愁端……(《八声甘州·庚辰重九蔡寒琼招登冶城分韵得寒字》)
羞入绮罗丛。高干摩空。倚天照海醉颜红。脱尽江南儿女态,不嫁东风。
春事苦匆匆。心事谁同?贞姿一任火云烘。合向越王台下住,那辨雌雄?(《浪淘沙·红棉》)
任流莺、唤回残梦、青溪知在何许?六朝金粉飘零尽,凄断凤箫闲谱。君试觑,甚几缕烟丝,能系斜阳住。惜春将去。怪燕子乌衣,暂离飞幕,犹趁乱红舞……(《摸鱼儿·丙子上巳秦淮水榭禊集释戡来书索赋走笔报之》)
在《论常州词派》中龙榆生尝道:“小令并崇温、韦,辅以二主、正中、二晏、永叔;长调则于北宋取耆卿、少游、东坡、清真、方回,南宋取稼轩、白石、梦窗、碧山、玉田。以此十八家者,为倚声之轨范。”[9]故龙氏为词:“不侈言尊体以漓真,不专崇技巧以炫俗。庶几涵濡深厚,清气往来。”得白石之清空、梦窗之密丽,又佐以稼轩之爽朗,同时兼学北宋诸家之长,虽绚丽亦不乏清隽,快逸且不去端稳,交汇非常,蔚然可观。
龙榆生词题以唱酬奉和为多,在寄答中间或别寓微意,却往往耐人琢磨,较以一些疏淡的小词,落笔间未有酬答分韵逞才衬人的斟酌慎重,倒更显得流易晓畅而真挚非常。
耿耿向宵阑,凄感无端,误身原只为儒冠。闲把杜陵诗咏罢,归雁声酸。
曙色入窗寒,热泪偷弹,寻思不信见时难。兴废总关吾辈事,报道心安。(《浪淘 沙·乙酉十二月一日昧旦有怀留京儿女作》)
此词作于1946年1月,抗战终于胜利,徘徊在文化与政治之间的龙榆生,以往之偷生忍辱,也随着日寇的败亡而消失,但是“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他参加了汪政权,不管有没有参加政治活动,或者在文化上有着什么样的功绩,他还是一个政治的罪犯。从政治退守到文化,只不过是从政治上的合作变成文化上的合作,其合作的本质并没有改变”[10]。误身儒冠,还是于残酷政治面前的一点读书人的天真,读其词,想其为人,或许只有一句“热泪偷弹”能够表白些他的那时心迹。
评价历史人物,应以其时代处境而具了解之同情。龙榆生作为“在词谱、词律、词史、词论等领域都取得了全面的成就,是学术界公认的词学大师”[11],不能因为其“一失足便成千古恨而丝毫不去理会”;或者“以为是汉奸文人因而鄙薄之、漠视之,让其人以及其文字速朽做化石状”[12]。回顾龙榆生的词学成就,其所创办的《词学季刊》犹是重要一端,龙氏后人在回忆中曾记道:
1930年12月,先君有感于日本学者今关天彭《清代及现代的诗余骈文界》之发表,遂倾力于词学研究,开始撰写词学论文。1933年至1937年,先君写作论文较多,主要载于他主编的《词学季刊》上,内容较广泛,主要对词学的若干方面进行了探讨、研究和论述,对五代、宋有代表性的几位词人也分别作了剖析和评价。[13]
《词学季刊》创刊于1933年,是龙榆生在叶恭绰等人资助下主编的第一份词学专门刊物,由上海民智书局出版发行,至1936年为局势紧张而停办前,共出版十一期。其内容分论述、专著、遗著、辑佚、词录、图画、佥载、通讯、杂缀九项,受到了整个词学界的广泛支持,当时词坛耆儒少长咸集于《词学季刊》,如吴梅、夏敬观、叶恭绰、冒广生、张尔田、王易、赵尊岳、夏承焘、唐圭璋、俞平伯、卢冀野、缪钺等,其稿件质量之上乘,讨论范围之广泛,后世罕有其匹。如《学词目论》《词集提要》《汲古阁所刻词补遗》《贺方回年谱》《与夏臞禅论白石旁谱书》[14],这些论文或综述,或立论,或辑佚,或商榷,极大地丰富了词学理论,使得《词学季刊》这份刊物“有力地促进了词学研究的系统性、规模化”[15]。这一阶段,龙榆生校辑整理了今释澹归《遍行堂集词》、劳纺《织文词稿》及《彊邨老人评词》《大鹤山人词话》等,皆刊行于《词学季刊》,而且他作为主编,每期都坚持在刊物上撰写一篇论文,这些论文一改过去传统论词“所作评论,所持观点,多为简洁抽象之辞,缺乏具体分析,”“新派词学家如胡适等,视词学过于轻易,主要从感性出发”[16]的流弊,而是以现代学术规范对词的起源、词的发展、词的创作、词的艺术风格以及作家作品进行了全面的探讨。
在《研究词学之商榷》[17]中,龙榆生正式界定词学内涵,系统列举了词学研究的八个方面。在图谱、音律、词韵、词史、校勘之传统词学成就的基础上,又提出从声调、批评、目录等方面发展词学理论,“这样的界定与划分,既简洁明了,又井然有序,前所未有,新天下人之耳目,实具划时代的意义”[18]。在《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中,龙榆生认为为词应当“义在感人,应时代之要求,以决定应取之途径,此在词学日就衰微之际,所应别出手眼,一明旨归者也”[19],方可以于一代有一代文学的演进中历久弥新。同时龙氏还对词牌、声律有一系列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发表了《词律质疑》《论平仄四声》《填词与选调》等,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而创新,对韵位疏密与表情的关系,词的句法、词的结构、词中的比兴及对偶等进行了剖析,更加明确了词的音乐本质。夏承焘曾经评价龙榆生“长于推论”,在词的风格流派上勇于立论,一改往日词学门户之习见,其《两宋词风转变论》《东坡乐府综论》,溯源词史,而别阐新论,犹其是在陈廷焯、王鹏运标举苏辛的基础之上,高度评价苏辛一派在词史上的地位,认为词至苏轼,发生一大转变,其特点则在破除狭隘的观念与音律的束缚,使词的“内容渐趋丰富,体势益见恢张”[20]。他甚至有“私意欲于浙、常二派之外,别建一宗”[21]的想法,这个派别当以苏辛为楷模,以“权奇磊落、豪情壮彩”之词来振当时“国事之削衰,士气之消沉”[22]。然而抗战的爆发,结束了《词学季刊》的黄金时代,面对敌虏凶残、国土烽烟,龙榆生也终究没有赋壮词,振人心,反而走进了汪伪政府,在文化和政治间的绝望的夹缝间苟且生存。这时期,龙榆生的生活较为安定,遂创办了《同声月刊》。在龙氏的苦心经营下,《同声月刊》存在五年,虽然较《词学季刊》大为不如,但仍然刊载了许多重要的学术论文,对于研究四十年代的词学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注释
[1]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页。[2]张晖:《龙榆生:徘徊在文化与政治之间》,《粤海风》,2006年第5期。[3]钱锺书《得龙忍寒金陵书》,《槐聚诗存》,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73页。[4]张晖:《龙榆生:徘徊在文化与政治之间》,《粤海风》,2006年第5期。[5]夏敬观:《忍古楼词话·龙榆生》,《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777页。[6]《忍寒词》线装铅印本,自印于民国三十七年。[7]夏敬观:《忍古楼词话·龙榆生》,《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777页。[8]龙榆生辑:《彊邨老人评词》,《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379页。[9]龙榆生:《论常州词派》,《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442页。[10]张晖:《龙榆生:徘徊在文化与政治之间》,《粤海风》,2006年第5期。[11]张宏生:《龙榆生先生年谱序》,张晖著《龙榆生先生年谱》,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12]散木:《读龙榆生先生年谱》,《读书》,2006年第2期。[13]龙厦材:《龙榆生词学论文集后记》,《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645页。[14]《学词目论》,王易著载《词学季刊》创刊号,1933年4月。《词集提要》,赵尊岳著,载《词学季刊》创刊号,1933年4月。《汲古阁所刻词补遗》,唐圭璋著,载《词学季刊》创刊号,1933年4月。《贺方回年谱》,夏承焘著,载《词学季刊》一卷二号,1933年8月。《与夏臞禅论白石旁谱书》,吴梅著,载《词学季刊》一卷二号,1933年8月。[15]张宏生、张晖:《龙榆生的词学成就及其特色》,《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16]段晓华:《浅析龙榆生的词学观》,《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31卷第4期,1998年11月。[17]原载于《词学季刊》第一卷第四号1934年4月,1935年1月。[18]段晓华:《浅析龙榆生的词学观》。[19]龙榆生:《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113页。[20]龙榆生:《宋词发展的几个阶段》,《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243页。[21]龙榆生:《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113页。[22]龙榆生:《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1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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