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论》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英之南野,黄芩之种为多,此自未有纪载以前,革衣石斧之民所采撷践踏者,兹之所见,其苗裔耳。邃古之前,坤枢未转,英伦诸岛乃属冰天雪海之区,此物能寒,法当较今尤茂。此区区一小草耳,若迹其祖始,远及洪荒,则三古以还年代方之,犹瀼渴之水,比诸大江,不啻小支而已。故事有决无可疑者,则天道变化,不主故常是已。特自皇古迄今,为变盖渐,浅人不察,遂有天地不变之言。实则今兹所见,乃自不可穷诘之变动而来。京垓年岁之中,每每员舆正不知几移几换而成此最后之奇。且继今以往,陵谷变迁,又属可知之事,此地学不刊之说也。假其惊怖斯言,则索证正不在远。试向立足处所,掘地深逾寻丈,将逢蜃灰,以是(蜃灰),知其地之古必为海。盖蜃灰为物,乃蠃蚌脱壳积叠而成,若用显镜察之,其掩旋尚多完具者,使是地不前为海,此恒河沙数蠃蚌者胡从来乎?沧海扬尘,非诞说矣。且地学之家,历验各种僵石,知动植庶品,率皆递有变迁。特为变至微,其迁极渐,即假吾人彭、聃之寿,而亦由暂观久,潜移弗知;是犹蟪蛄不识春秋,朝菌不知晦朔,遽以不变名之,真瞽说也。故知不变一言,决非天运,而悠久成物之理,转在变动不居之中。是当前之所见,经廿年卅年而革焉可也,更二万年三万年而革亦可也,特据前事推将来,为变方长,未知所极而已。
虽然,天运变矣,而有不变者行乎其中。不变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物竞者,物争自存也,以一物以与物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则归于天择。天择者,物争焉而独存。则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与其所遭值之时与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谋相剂者焉。夫而后独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观之,若是物特为天之所厚而择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谓天择。天择者择于自然,虽择而莫之择,犹物竞之无所争,而实天下之至争也。斯宾塞尔曰:“天择者,存其最宜者也。”夫物既争存矣,而天又从其争之后而择之,一争一择,而变化之事出矣。
《察变》全文共分三段。
第一段,展开了一幅想象中的画面,形象地提出生存竞争的观点。文章开始,先简略交代赫胥黎所处的真实环境,然后一个“悬想”,把镜头转到二千年前的想象画面上去。在描写这幅画面时,文章首先用“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概括了景物的特点。景中虽有几处荒坟可以证实人类的存在,但大片的“灌木丛林,蒙茸山麓”却无疑尚未经过人类“删治”。接着,文章转向对繁茂的原始植物的具体描写,在想象中展开了一幅“怒生之草,交加之藤”艰难困苦、自生自灭的生活画面:它们看来长得旺盛,实际上,夏天烈日,冬天严霜,各方来的狂风时时威胁着它们的生存,加上鸟兽虫蚁的不断损伤,它们在很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荣枯生死,说到底,不过在各尽天生本能,繁殖后代,保存种族罢了。写完这幅生存竞争图,文章作出带有感慨的归纳:这种生存竞争从范围讲,即使数亩之地也“战事炽然”,从时间讲,不知始于何时、止于何代,只要人类不去施加影响,这种竞争吞并便会一直延续下去。这一段从浅显明了、生动形象的画面入手,去引导读者思索一个深刻的道理。画面本身虽然出自想象,但涉及的事物和现象却是人们所熟知的,所以从中引发的问题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
第二段,通过几件常见的具体事物,论证了自然界的不断变化。首先举出的是黄芩。在探讨这种普通小草的始祖时,文章向我们展示了一条通往远古洪荒的历史长河,使人们相信,在这样一条漫长的历史长河面前,自有人类以来的所谓“三古”的历史,不过是那么短暂。写到这里,文章用坚定的语气得出结论:“天道变化,不主故常”,自然界是不断变化的,决不会总是老样子,人们之所以察觉不出这种变化,是因为“为变盖渐”,漫长时间中的细微变化,不易被人发现罢了。从这个结论出发,文章肯定地宣称,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万事万物,乃是从不能追究到底的变动中来的,混混沌沌的地球,正不知道经过多少次变动才能形成这最后的奇迹,而今后的丘陵山谷互相变化,也是可想而知的定论。为了证明这一点,文章又举出了“蜃灰”的例子和僵石的例子。陆地上可以挖到由海螺海蚌的外壳积累堆叠而成的蜃灰,正说明该地曾经是海洋;而留有各种生物遗迹的化石,也使我们看到了动植物各品种一代代演变的遗迹。这些就在人们身边、足下的确凿事实,无疑更增强了文章论断的可靠性。写到这里,文章又针对“天道不变”的错误认识,进一步强调了自然界变化的“至微”和“极渐”,用借“彭、聃之寿”的设想和“蟪蛄不识春秋,朝菌不知晦朔”的典故,形象地说明,人们认为天道不变,正是因这一变化“至微”、“极渐”的特点而造成的误解。最后,文章预言,我们现在见到的一切,将来是一定会变化的,只是不知道这变化在多少年以后才能显现出来,变化的极限在何处罢了。这一段内容从逻辑上讲有这样三层意思:首先从特殊事物推出一般结论,接着把这一结论再放到事实中检验,最后分析反面论点的错误。这是一个完整而严密的论证过程,但文章却把它放在一连串生动形象的具体描写和阐述中来完成,使枯燥而深奥的科学道理,变得浅显而有趣。
第三段,阐明“物竞”、“天择”是“天演”的两个组成部分,论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自然界变化的规律。这段开始,文章紧紧承接上一段,提出在自然界的不断变化中也有一种不变的成分,这就是“天演”。接着,分别论述“天演”的组成部分“物竞”和“天择”的内涵与特点,使人们认识到,从“物争自存”出发,到“物争焉而独存”为归宿,这个过程中的关键在于独存之物必定要有与自然环境“相谋相剂”的自身条件。所以“天择者择于自然,虽择而莫之择”,“物竞之无所争,而实天下之至争”。自然界就是在这种不易察觉的“一择一争”的变化规律中发展前进的。这一段论述比较简洁,在内容上是上文的归纳和引申,由于点明了“变”的原因和规律,遂使上文论述的“天道变化”上升为理性认识,更加确凿可信。
严复的翻译多是意译,这种意译,实际上是融汇了译者的知识见解和风格笔法的一种改写。从《察变》一文来看,不仅在措词、句式等方面沿袭我国古代散文的写作习惯,形成文辞比较典雅、句式比较整齐的特点,而且在讲述道理时,常引用中国的典故和传说加以阐释。如说明自然界变化的特点时,就用了彭祖、老聃长生不老的传说,用了“蟪蛄不识春秋,朝菌不知晦朔”的典故。这些中国文人熟知的典故和传说使文章具有较浓的民族风味,读来亲切易懂,在当时的科学启蒙中起了积极的作用,也体现出我国初期译作的一些共同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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