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
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日积月累,遂成了一个大园。
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旁。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秋先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着那一种花儿,宁可终日看玩。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若有旁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余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余,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周树木繁翳,齐道:“这所在倒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
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
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起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那五种?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瓤,舞青猊,大红狮头。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日色。花木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众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够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
那秋老在旁,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会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分付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只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着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倒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不敢从命。”张委又道:“你这园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汉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
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软,也不去睬他。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
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衙内纵要买,必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骤的事?”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日罢。”
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费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二三日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去推开。秋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
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个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脚不住,翻筋斗跌倒。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齐将花撇下,便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犹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抢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吃一惊,上前劝住,问知其故。内中倒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恨恨而去。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覆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一路行走。
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雕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啊!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
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
秋公提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
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法术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
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样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
按下此处。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道:“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交,难道轻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他这园,不肯时,多教些人重将花木尽打个稀烂,方出这气!”众人道:“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张委道:“这也罢了,少不得来年又发。我们快去,莫要使他停留长智。”
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门,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头,却又变做五色。”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何好处,能感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摆布他。”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
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现坐着,这园少不得要的!”弯弯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笑的一般。
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看了一会,忽地又起了一个恶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齐出了园门,众人问道:“衙内如何不与他要园?”张委道:“我想得个好策在此,不消与他说得,这园明日就归与我。”众人道:“衙内有何妙策?”张委道:“现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来,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现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次早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门情熟,故此用他。
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张委将银布置停当,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这一吓不小,问道:“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诉,拥出门来。
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过,将门锁上。随后赶至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多党羽?从实招来!”
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大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
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既来了,必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然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分付上了枷杻,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
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仙女笑道:“汝欲脱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杻纷纷自落。
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原在囚床之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
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日色矬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晃,尽已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余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风旛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翻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
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象捡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们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复身去抓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挨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
方欲出门,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脚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苦也!”原来东角转弯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种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一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
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吊出秋公,立时释放。
《灌园叟晚逢仙女》选自《醒世恒言》卷四。
这篇小说将瑰奇的幻想与逼真的人情世态描写交织起来,通过美好与丑恶鲜明的对比,表达了对人世间善与美的热情歌颂,对恶与丑的无情鞭挞,同时寄寓了作者扬善抑恶的美好理想,曲折反映了古代人民对封建统治阶级不屈的斗争精神。
本文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主要是介绍人物,通过秋先的言行,生动叙述了他质朴、善良的思想性格;从“话分两头”到全文结束是全篇的主体部分。主体部分又可分成两层,第一层写张委践踏花园、仙女以神力帮助秋先恢复花园;“按下此处”之后是第二层,写张委诬告,秋先陷狱,又得花神帮助,伸张正义,诛锄恶霸。本文删去了原作篇前叙崔玄微故事的“入话”以及篇末写秋先返老还童、得道升仙等情节,不仅保留了小说的主体,显得紧凑、集中,同时也剔除了文末流露出来的消极出世思想的糟粕。
小说一开始,就对养花人秋先作了一个粗线条的勾勒,点出他的性格特征:爱花近痴,惜花如命。说他“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因其“从幼酷爱栽花种果”,竟“把田业都撇弃了”,一心扑在花上。接下来作者精雕细刻,着意晕染,极写秋先对花的满怀爱意,一片痴情。这里对秋先的爱花之举及其动作程度作了夸张和强调,使一个近于痴的养花人形象活脱脱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小说中还写了秋先最恨攀枝折朵,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通过第一部分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出秋先并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悠闲养花人,而是一个带着作者理想色彩的培植花卉、为创造美的世界而辛勤劳作的劳动者。
小说的第二部分,展示了一场美与丑、善与恶的尖锐矛盾冲突。张委是封建恶势力的代表人物,他是官家子弟,自称“衙内”,手下还有一帮“如狼似虎的奴仆”,“助恶的无赖子弟”。作品通过他的言语、行为、神态把他的霸道、无赖嘴脸写得相当传神。
张委闲逛至秋公门前,就想进园看花,当家人告诉他秋先“有些古怪”,不让人进园观赏时,他说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这般?”一见秋先,张口就是“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见秋先仍不允,张委张口就骂:“这老儿恁般可恶!”完全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骄横嘴脸。他不顾秋先恳求和劝阻,先骂,后打,“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把秋公“直撞过半边”,尔后呼啸入园,见那牡丹“五色灿烂,光华夺目”,毫不顾惜地“逐朵攀下来,一个个鼻子凑在花上嗅”。他还在花下饮酒,“猜拳行令,大呼小叫”,把花园搞得乌烟瘴气。张委又见园子花木茂盛,“就起了不良之心,思想要吞占他的”。先是假惺惺地赏酒,既而扯下笑面具,露出狰狞面目,不但要占园,还要秋先“一发连身归在我家”,为他当奴仆;秋先不肯,他便威胁恐吓,要“写帖儿,送到县里去”,终至设出毒计,买通官府,诬秋先谋反,意欲害人占园。“这园少不得要的……”一语道出了这个封建恶霸巧取豪夺的丑恶目的,也道出了正是有官府的庇护,这个恶霸才得以为非作歹,欺害善良的。
小说并没有把张委作漫画式、简单化的处理,而是把他写成一个狠毒刁钻的阴险之徒。围绕着侵吞花园,他连施毒计,丑恶而又狡猾。逼卖不成,张委大肆摧残鲜花,扬长而去。见到落花神奇地重返枝头,暗暗惊讶,但侵园之心不死,“忽地又起一个恶念”。他一面派手下“衙门情熟”的爪牙张霸以秋先园里落花返枝为由,去平江府告秋公“以妖术惑人”,陷害秋公,一面盘算着准备官府一旦将秋公的园子官卖,便以告发得来的赏钱买下园子,诡计多端,刁钻狡猾。
秋公无辜被捕入狱,昏庸的大尹对秋公的诉冤不予理睬,反而下令“行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只得吩咐停刑,“明日再审”。殊不知这是花神的警告。张委一伙这时闯进秋公花园,一个个遭到应得的报应:“忽地刮起了一阵大风”,众花神举袖向他们扑打,他们觉得这是“女鬼”的袭击,惊恐万状:“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这不过是花神对为鬼作伥的张委同伙的小小惩罚。主要帮凶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呻吟不止,扶到家里,当夜伤重而死。而主犯张委,则死在臭气熏天的粪窖中:园里墙角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种在内。”奇极,妙极!秋公在里老乡民连名具呈申诉下,被当堂释放。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结局的处罚依罪行轻重区别对待:一般帮凶只让他们狼狈不堪,“抱头鼠窜而去”;而对两个恶棍则严惩不贷。但二人罪行也有主次,死法亦稍有不同,张霸伤重而死,张委则死在最肮脏的地方。这样的处治既公正合理,又生动有趣,大快人心,体现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对恶势力的憎恨,也体现了人民群众的理想和愿望。小说以积极浪漫主义的手法,从秋先的劳动成果(花)本身找到了力量,创造了花神形象,帮助秋先与村民战胜了代表邪恶力量的张委、张霸一伙,并迫使官府也向人民力量屈服。作品中的花神形象,不是神怪迷信的产物,而是人民自己力量的化身,是人民群众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品质的象征。晚于冯梦龙的蒲松龄在他的《聊斋志异》中也写过花农花贩的形象,赞扬他们是“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这是市民意识觉醒的表现,热情歌颂自食其力的花农,可以说是不约而同,冯梦龙和蒲松龄的用意是相通的。屈原披江离,佩秋兰,以鲜花香草自况;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芳草遍地,落英缤纷。在诗人的理想世界里,不能没有鲜花。鲜花是真、善、美的象征,在小说中,秋先的善良、勤劳是与花神们的扬善抑恶相表里、相辉映的,这该是我们理解作品的一把钥匙。
这篇小说艺术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充满了奇异的幻想和瑰丽的神话色彩,富于积极浪漫精神,这不仅丰富了故事的内容,也平添了作品的曲折性和可读性。应该说,小说中花神对秋先的帮助,曲折反映了封建时代人民的斗争意志,或者说,其中的浪漫主义幻想,是深深扎根于现实斗争的土壤之中的。作者每每在情节的关捩点上展开驰骋的想象,使故事情节曲而又曲,通篇跌宕有致,艺术魅力是很强的。花落返枝,昏官受警,狱中梦遇以及严惩恶人等情节都是如此。
情节集中紧凑,按时间顺序单线发展的结构形式也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作者娓娓道来,是那样迷人,那样机趣横生。语言的淳朴自然,行文的平实流畅,也都是我们在阅读欣赏中不能轻易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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