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诗选自《李太白全集》。
“行路难”是乐府旧题,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杂曲歌辞》中,收录了六朝鲍照以来的“行路难”数十首。《乐府解题》云:“《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李白此作的题旨也相类,但全诗却悲而不伤,自有豪气英风在。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九评汇五说:“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源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指;不读尽古人书,精读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作略。”李白此首《行路难》独特的思想和艺术个性,也必须解决“三难”,然后可得其意。
诗开篇即从华宴高座写起,“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金樽”、“玉盘”,器皿贵重;“清酒”、“珍羞”,酒馔佳美;“斗十千”、“值万钱”,极言筵席的丰盛、奢华。前句化用曹植《名都篇》“美酒斗十千”;后句用《北史》“韩晋明好酒纵诞,招饮宾客,一席之费,动至万钱,犹恨俭率”的典故。可见“巧铸灵运”之妙。李白曾高歌“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在这“金樽清酒”、“玉盘珍羞”的场合,本来应当是“一杯一杯复一杯”、“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可是,诗篇接着却是场面陡转,平地波澜,倏忽间推出一个特写镜头:“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诗人没有往日的欢谑,只有浩茫的心事。他停下酒杯,丢下双箸,如此“清酒”、“珍羞”却没有引起诗人的食欲。他拔出长剑,却是四顾茫然。三、四句显然是化用鲍照《拟行路难》第六首:“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但在全诗中表现出比鲍诗更为复杂的歧路彷徨的苦闷之感。而一、二两句与三、四两句的转捩,形成鲜明对照,更加深了这种效果。诗人的痛苦可想而知。
诗人回首往事,展望前程,眼前浮现的是一派峥嵘可怖的景象:“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开元十八年,诗人抱着“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的自信,“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欲“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遍干诸侯”、“历抵卿相”,幻想一骋雄才,可是得到的却是“冷落金张馆,苦雨终南山。”“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诗人终于初谙了世道的艰险,功名的难求,理想的渺茫。这诗中的“冰塞黄河”、“雪满太行”,不正是李白一入长安,备受坎坷,行路艰难的象征么?鲍照《舞鹤赋》中“冰塞长川,雪满群山”显然是李诗这两句点化脱胎的所在,但李白赋于了它一种具有特定意义的象征。
既然政治黑暗,诗人找不到政治出路,也就只能归隐身退了。但诗人又遥想起商朝末年的吕尚,年过八十,还在渭水之滨垂钓,后来终于被周文王起用,辅佐君王,大展宏图。又联想到伊尹在被商汤任命为宰相之前,曾梦见乘舟过红日之旁。诗人不禁满怀感奋,幻想自己总有一天象吕尚、伊尹一样,时来运转,大济苍生,于是写下了“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诗人的济世之心可没有泯灭啊!他坚信世上风云际会,命途变幻,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有等待时机。
然而,这种幻想的自慰,只能唤起诗人心灵深处更大的痛苦,面对现实,诗人不得不愤然悲号:“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这悲怆的怒喊,千载之下,仍然震撼着人们的心灵,使人感染到诗人的激愤之气。长歌当哭,只有长呼大叫,方能一泄忧愤。人生道路上歧路纷沓,究竟哪一条是诗人的道路?在此,全诗由原来的七言转为三言,节奏急切,高亢激越,凝缩着诗人火山喷发般的激愤之情。
然而,结句却又使诗境豁然开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仿佛是贝多芬《英雄交响乐》中的英雄主题冲破阴翳和黑暗,来到一片金色的灿烂朝阳中。诗人壮思飞扬,豪情逸兴,充满对前途和理想实现的有力展望和乐观信念,使这首悲歌顿时充溢着豪迈进取的激情,喷发出一种壮阔雄浑的盛唐气象。
此诗当是诗人开元十八、九年(730、731)初入长安、困顿而归时所作。《唐宋诗醇》评《行路难》三首说:“冰塞雪满,道路之难堪矣。而日边有梦,破浪济海,尚未决志于去也。”此论颇切。与《行路难》同时之作,有《梁园吟》、《梁甫吟》等。《梁园吟》末句“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梁甫吟》末尾:“张公两龙剑,神器会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与此诗末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思想感情如同一辙,反映了当时诗人壮志未酬,雄心不泯的自勉。有人释“济沧海”为弃世归隐之意,如明代朱谏云:“世路难行如此,惟当乘长风,挂云帆以济沧海,将悠然而远去,永与世违,不蹈难行之路,庶无行路之忧耳。”(《李诗选注》)倘从李诗同时诸作的思想感情和《行路难》(其一)的感情基调考察,这种“弃世归隐”说显然不妥,有悖诗人原意。况此二句显然是用宗悫(que)典故。《宋书·宗悫传》记载:宗悫年少时,叔父宗炳问其志,他慨然答:“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李白化用此典,铸成这一千古雄句,激荡千秋志士之心。
《行路难》波澜起伏,跌宕有致,反映了诗人感情的跳跃多变。诗的构思紧紧围绕主观和客观、理想和现实剧烈的矛盾冲突而展开,时而热烈,时而沉郁,时而绝望,时而高昂,开合腾挪,牢笼百态,沛然奇气,充塞其中,充分展示了诗人李白“瑰奇宏廓,拔俗无类”(范传正《李公新墓碑》)的个性特点。在韵律节奏上,时而用对句转折,形成排奡之气,音节从低沉到高亢;时而长短错落地安排节奏,并运用音色、音势、音长、音重的变化,或复叠高呼,长歌当哭;或高歌遏云,雄句突起。表现诗人内心情绪的奔腾起伏和忧愤悲喜,在这短章方寸之中,充分驰骋诗人的才情。胡震亨《李诗通》云:“凡太白乐府,皆非泛然独造。必参观本曲之词与所借用之词,始知其源流所自,点化夺换之妙。”从全诗的源流承继上看,诗人在此诗中最受曹植、鲍照的影响,诗中有不少从曹、鲍诗中脱胎夺换而出的诗句,但诗人巧铸灵运之辞,化作自己的筋骨血肉,在思想和艺术境界上,比前人更高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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