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宋初,当达官贵人们只是在樽前吟唱新词的时候,范仲淹却把词这一崭新的文学样式带到了广漠的边塞,用它来展现边塞将士的生活场景,抒写戍边安国的强烈愿望和征人思乡的深沉感情。这在当时绮艳婉美的词坛上,是一声苍凉悲壮的“别调”。欧阳修看了这首词,颇不以为然,以为是“穷塞主之词”。然而,正因为它不是写卿卿我我的男女艳情或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而是写这位穷塞主的身世感受以及投射在他身上的时代的折光,所以更显示出这首词在题材内容上有着可贵的开拓,在宋词的发展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全词是以荒寒苍凉的边塞秋景作为背景来逐一展开的。本来就已是荒寒的边塞,当秋天来临之后,景色变得更为萧索凄凉。作者在开头一句——“塞下秋来风景异”——作了交代之后,紧紧地扣住“风景异”三个字,描绘了一幅具体的塞下秋景图。你看,在这季节转换的时候,大雁已早早地感到了秋天的到来,它毫无留意地向南方飞去了;这里人烟稀少,当临近傍晚的时候,马嘶风号,戍角悲吟,交织成苍凉呜咽的边塞曲;在峰峦起伏和长烟落日的背景上,你可以看到一座孤城,它的城门紧紧地关闭着,使这边塞的荒寒之中,又增添了一种森严的感觉,这是塞下秋来的变异之景,面对这一切,作者不能不有所感慨,大雁归去了,而人却不能归,苦守孤城,而旷日无功,这些内容作者在上片没有明显地表达出来,但上片的写景,是景中有情,透过作者所描写的塞下秋来的风景的变异,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内心感情的变异。作者触景生情,顿起边愁,词也就自然地过渡到下片,具体地抒写这种边愁。
词的下片,以抒情为主。这情,是复杂的。作者首先将一杯浊酒与万里之家对举,从字面上来看,似乎只是反映着浓重然而单一的思归之情,接着,紧接一句,“燕然未勒归无计”,则展现出作者内心的全部矛盾,从而使上句的借酒浇愁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内涵。这首词写于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兼知延州时。范仲淹素以天下为己任,“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且此时身为镇边主帅,系疆土安危之重。他满怀爱国之情,要效法东汉窦宪,复土安边,勒石燕然,功垂千秋,但是宋王朝图安持重,殊无踔厉奋发之气,大权落入少数保守的大官僚手中,积贫积弱的时代特征已经显露出来,要想有所作为的志士仁人,往往侘傺坎坷,事与愿违。这种思想与现实的矛盾,在作者的笔下,具体地表现为一方面志在边塞,希冀建功立业,一方面又万里念归的复杂心情。我们可以体会到:如果社会昌明,朝野同心,作者向往建功立业,直可如盛唐人“功名只向马上取”,“不破楼兰终不还”,而何以家为?然而,在作者的感情旋律中,我们不仅可以听到壮的进军号,还可以听到悲的恋乡曲,这种念归,不是单纯的游子怀乡病,其间还渗透着作者壮志难酬的惆怅情绪,表现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而这种理想与现实间的主客体矛盾,在作者心中化为进与退、进取精神和徘徊情绪的矛盾斗争。这种进取精神,在词中以“燕然未勒”具体表现,而这种徘徊情绪,在词中则以“归无计”曲曲传出。同样是边塞题材的作品,我们只要把这首词与盛唐人的边塞诗比较一下,就可发现它们之间的不同,一是激昂慷慨,一是沉郁悲凉,这是时代使然,作者的遭遇使然。下片开头这两句,实是全篇最关键的笔墨。然而,这样的矛盾,并不是作者个人所能解决,“羌管”一句,以景衬情,既渲染上句,又引出尾句,羌管悠悠,霜华满地,在这不寐之夜,上自将军下至士卒,莫不触景感怀,潸然泪下。这泪既是思乡念亲的儿女之泪,更是功业无成壮志不酬的英雄泪!
这首词的特色,最主要表现在题材内容上。以边塞题材入词,这在宋词发展史上是一个开创,而这首词的内容不仅现实而且深剖,又是为同时期其他词所不及。这种题材内容的特点,带来了意境风格的变化,这首词表现出来的苍凉悲壮的意境风格,为宋初软媚的词坛吹进了刚劲的清风,开宋代豪放词派之先河。其次,在艺术处理上,这首词上片重在写景,下片重在抒情,这本是词中常套,但作者善于选择景物,点染环境,注意到情景的交融。如作者不仅诉诸视觉,而且诉诸听觉,上片在去雁、千嶂、长烟、落日、孤城的环境中,弥漫以悲凉肃穆的边声角声,下片在将军征夫的不寐之中,配之以呜咽凄恻的羌管之声,它撩乱边愁,催人泪下,起到了很好的抒情效果。总的来说,这是宋初词坛上值得重视的一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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