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冬,刘克庄赴广州任广南东路提举常平官。实之,姓王名迈,刘克庄挚友,二人唱和甚多。风亭,驿名,在今福建莆田县。
这是一首别具一格的告别词,它完全抛开了临岐泪眼相看的儿女情肠,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两位饱受压抑而又不甘屈服的狂士的离别。忧愤深沉、豪情激越,表现了辛派词人的特色。
词的上片写连夜起程,王迈送行。起句“束缊宵行十里强”,开门见山地描写连夜而行的情状。一支火把引路,来到十里长亭,点出饯别之意。“束缊”,是把乱麻捆起来,做成照明的火把,“宵行”,由《诗经·召南·小星》:“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转化而来,暗示远行辛苦之意。
“挑得诗囊,抛了衣囊。”二句承上而来。束缊夜行,天寒路滑,行李繁重,不堪其苦。宁抛衣囊而挑诗囊,表现了作者的书生本色,诗囊里都是他的心血结晶,哪肯轻易抛掉呢!诗囊里装着他的诗篇,也装着他的痛苦、欢乐和豪情壮志。
“天寒路滑马蹄僵”,形容道路的泥泞难行,一个“僵”字,写尽了艰苦之状。虽是说马,但行人颠簸于马背,冒着寒风,艰难赶路的情景,已历历在目。此句对前三句来说,是补叙,也可以说是倒装,有突出“束缊宵行”的作用。下句的“王郎”即王实之。刘克庄称赞他:“天壤王郎,数人物方今第一。”(《满江红·送王实之》)反映出对他的敬重、赏识。在刘克庄奔赴广东之际,他夜半相送,情谊之真挚,不言可知。
刘克庄自称“刘郎”,是以他的同姓、锐意改革而屡受打击的刘禹锡自比。刘禹锡曾因“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句,讽刺朝中新贵被贬。刘克庄则因《落梅》诗中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之句,被言官指为“讪谤当国”,而被罢官。在写这首词之前,他已经被三次削职。他在《病后访梅九绝》中有一首诗说:“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其怅然愤慨之情,及其清品傲骨,表现得非常明白,与唐代的诗豪刘郎相比,亦觉无愧。此时李宗勉任左丞相,荐升他到广东做路一级的官,他“不以入岭为难”,然内心如刘禹锡式的不平之气,是不会遽然消失的。
过片“酒酣耳热说文章”,从结构上说,是上片情节的结局。一个是“天壤王郎”,一个是“诗豪”刘郎,二豪相别,自无儿女情态。作为下片的开端,又顺势翻出新的情节,安排十分妥帖,可见词人的匠心。“酒酣耳热”表现了酒逢知己的欢乐,同时又是词人热情奋发,兴会正浓的时刻。词人避开朋友间碰杯换盏的次要情节,而径直写出“说文章”的一幕,可谓善于剪裁。“说文章”不应理解为咬文嚼字地评诗论文,而是极含蓄地暗示他们对时事的评论、理想的抒发,以及忧愤的倾泻。
王实之秉性刚直,具英豪气质,人称子昂、太白。刘克庄也是言谈雄豪,刚直无畏。“惊倒邻墙,推倒胡床”两句,正是他们这种英豪气质的形象表现。前句写客观反响,后句写人物举动。两个狂士乘酒酣耳热,高谈阔论,言词激烈,手舞足蹈,竖目挥臂,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所以能“惊倒邻墙”。这是形象的夸饰,不夸饰便不足以表现他们的豪情。词的情节至此也进入高潮。
“旁观拍手笑疏狂”,作者设想,若有旁观者在此,必定拍手笑我二人疏狂。“疏狂”二字,意为不受拘束,纵情任性。“拍手笑”是一种不理解的表现,对狂者来说不足惧,倒起着反衬作用。刘克庄与王实之在志士受压、报国无门的时代,把心头的积郁,化为激烈的言词、不平常的行动,自然会被称为“疏狂”。词人反以“疏狂”自傲,所以响亮地回答:“疏又何妨,狂又何妨!”态度明朗坚定,可谓狂上加狂,雄放恣肆,豪情动人。有此一结,通篇振起。
这首词把一次友人的饯别,写得形象生动,有人物的活动,有情节的发展,很像一出动人的独幕剧。在形象描写中,着重写人物的动态,从中表现感情的发展变化,始而愁苦,继而激愤,最后是慷慨奔放,以“风霆惊座”、冲决邻墙之势,把剧情推向高潮,避免了直接议论。在刘克庄的词中,是很有特色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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