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这首词写羁旅怀人,在梦窗词中写法别致,论者的反响也很特别。抑梦窗者如张炎,偏予推选;而尊梦窗者如陈廷焯,反而加以诋,认为是下乘之作。平心而论,此词不事雕琢,自然浑成,在吴词中为别调,自有其可喜之处。
就内容而论可分两段,然与词的自然分片不相吻合。
从起句到“燕辞归、客尚淹留”为一段,先写羁旅秋思,酿足愁情,为写别情蓄势。起二句先点“愁”字,语带双关。从词情看,这是说造成如许愁恨的,是离人悲秋的缘故。单说秋思是平常的,说离人秋思方可称愁,命意便有出新。从字面看,“愁”字是由“秋心”二字拼合而成,故二句又近于字谜游戏。这种手法,古代歌谣中颇经见,王士禛谓此二句为“《子夜》变体”,具“滑稽之隽”(《花草蒙拾》),是道著语。盖《子夜歌》如“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棋)”,借同音字为用;“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本“关门”之关转作“关心”之关,是多义字别解。此词以“秋心”合成“愁”字,是离合体,皆入谜格,故是“变体”。此处似信手拈来,涉笔成趣,无造作之嫌,且紧扣主题秋思离愁,实不得以“油腔滑调”(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目之。
两句一问一答,开篇即出以唱叹,而且凿空道来,实属倒折之笔。下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是说,纵然没有下雨,芭蕉也会因秋风飕飕,发出令人凄然的声音。这分明告诉读者,先时有过雨来。“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杜牧《雨》)。而起首愁生何处的问题,正从蕉雨惹起。所以前二句即由此倒折出来。倒折比较顺说,平添千回百折之感。沈际飞释前三句说:“所以感伤之本,岂在蕉雨?妙妙。”(《草堂诗馀正集》)是颇有领会的。
秋雨晚霁,天凉如水,明月东升,正宜登楼纳凉赏月。“都道晚凉天气好”,是人云亦云,而“有明月,怕登楼”,才是客子独特的心理写照。“月是故乡明”,望月是难免触动乡思离愁的。这三句没有直说愁,却通过客子心口不一的描写把它表现充分了。
秋属岁晚,容易使人联想到晚岁。过片就叹息年光过尽,往事如梦。“花空烟水流”是比喻青春岁月的逝去,又是赋写秋景,兼二义之妙。可见客子是长期飘泊,老大未回。看到燕子辞巢而去,不禁深有感慨。“燕辞归”与“客尚淹留”,用曹丕《燕歌行》“群燕辞归雁南翔”与“何为淹留寄他方”句意,两相对照,见得人不如候鸟。以上蕉雨、明月、落花、流水、去燕……无非秋景,而又不是一般的秋景,于中无往而非客愁,这也就是“离人心上秋”的具象化了。
此下为一段,写客中孤寂之叹。“垂柳”是眼中秋景,而又关离别情事,写来承接自然。“萦”、“系”二字均由柳丝绵长着想,十分形象。“垂柳不萦裙带住”一句写其人已去,“裙带”二字暗示对方的身份和彼此关系;“谩长是、系行舟”二句是自况,言自己不能随去。羁身异乡,又成孤零,本有双重悲愁,何况离去者又是一位情侣呢。由此方见篇首“离人”二字具有更多一重含意,是离乡又逢离别的人啊,其愁也就更其难堪了。伊人已去而自己仍留,必有不得已的理由,却不明说(也无须说),只怨怪柳丝或系或不系,无赖极,却又耐人寻味。“燕辞归、客尚淹留”句与此三句,又形成比兴关系,情景相映成趣。
前段于羁旅秋思渲染较详,蓄势如盘马弯弓。后段写客中怀人直是简洁,发语如弹丸脱手,恰到好处,毫无疵颣,没有作者通常有的堆砌典故、词旨晦涩的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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