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希济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此词写别情,上片用画笔写景,景中含情;下片用诗笔写情,情中有景。
篇首二句描画背景,交待故事发生时的情状:时间是在春天破晓时分,夜雾渐消,山的姿影变得明晰起来;天已微明,万里苍穹只剩下不多几颗小星。“稀星小”,一作“星稀小”。但“稀星——小”,明显地分为两个印象;“星——稀小”,尽管也有“稀”与“小”两个不同的层次,但由于“稀”与“小”都处于谓语的位置上,在印象上就合一了,似不及“稀星——小”形象丰富。三、四句镜头移近,在春山、淡天的背景上映出一对恋人,西下的残月就像映在脸边,涟涟的别泪,在这清幽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晶莹。前三句闲闲道来,似乎在随意设色点染,至“别泪”句方才令人恍然大悟:原来前三句是在着意烘托铺垫,表明“相见时难别亦难”的一刻已经到来。这正是大家手笔:于无声处炸响惊雷,在不知不觉之中引入正题。“别泪”句是上片的归宿,作大特写,以“别”字入题,以“泪”字由景入情,转入下片。
换头“语已多”,一语托住上片,夜来如何互诉衷肠,丁宁后约,临别又怎样彼此关照,互道珍重,已尽在这高度概括的三字之中。前人论用笔,有疏可走马、密不通风的说法,“语已多”三字正是成功运用疏笔的一个例子。接着的“情未了”作荡开之笔。话已说得很多,却还远远没有把感情充分表达出来,从而反跌出“回首犹重道”的下文。这几句将恋人之间难舍难分的心理表现得极为细腻深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之广为传诵,一定程度上是得力于“语已多”三句一步三回头的绘形绘色的刻画的。唐代诗人张籍的《秋思》诗:“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以摹写心态见长。牛希济的这首小词,在这一点上,与《秋思》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末两句是全词最有光彩的句子。是谁“回首犹重道”呢?从全篇看来,所写人物虽然有两个,着力描写的则是送行的女子。从“残月脸边明”开始,作品观照的角度一直对准着她,她的情郎则一直处于陪衬的位置上。“残月脸边明”时,当是在庭院之中,到“回首犹重道”时,她已送情郎出门正转身返回。用笔上岭断云连,有所暗转,有所省略。末两句深情嘱咐,正是女主人公对远行的情郎所寄予的厚望:如果记得临别时我穿的这绿色罗裙,你走到哪里都会爱上绿草的。言下之意是希望对方不要忘了自己,但话说得委婉,还不乏几分幽默。这两句之所以动人,归根结底是由于道出了离别之际情人心中所共有的感情,同时也因为它既继承传统又有所创新。在古典文学中,借助绿草以寄写感情,有着久远的历史。早在汉代,就有人唱出“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淮南小山《招隐士》),古诗中更有了传诵不衰的名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南朝陈代江总的妻子是把罗裙与芳草联系起来的第一人。她的《赋庭草》诗说:“雨过草芊芊,连云锁南陌。门前君试看,是妾罗裙色。”到了唐代,有杜甫的“蔓草见罗裙”(《琴台》)与白居易的“草绿裙腰一道斜”(《杭州春望》)等继起的歌唱。由于传统上常将离情与芳草、芳草与罗裙相联系,从而形成为一种习惯性的欣赏心理,因而“记得绿罗裙”二句,不仅不会使人感到突兀,相反,还给人以亲切的感觉。“记得”二句在修辞上又有所独创。简短十个字中,运用了多种修辞手段:用“罗裙”代表人,是借代;从“记得绿罗裙”过渡到“处处怜芳草”,是联想,又是移情。同时,虽是从女子口中说出,却是从男子一方想入,多了一层曲折,平添了一种情味。因此,比喻虽旧,却能化旧为新,于亲切之外,又见新颖。末句中的“芳草”,遥应篇首的“春”字,可见“芳草”的比喻,既从眼前的罗裙起兴,又切合时令的特点,在结构上还有融首尾为一体的作用。陆游说:“剪裁妙处非刀尺。”(《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大概指的就是此等妙笔吧!
李冰若《栩庄漫记》说:“‘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词旨悱恻温厚,而造句近乎自然,岂飞卿辈所可企及!‘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将人人共有之情和盘托出,是为善于言情。”注意到了“语已多”三句以心理描写见长,“记得”二句匠心独运却又出语天成,是颇有识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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