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移中厩监。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馀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
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馀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后月馀,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馀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毉。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
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馀,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入,两女一男,今复十馀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
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
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已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馀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武来归明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武子男元与安有谋,坐死。初,桀、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数疏光过失予燕王,令上书告之。又言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为搜粟都尉,光颛权自恣。及燕王等反诛,穷治党与。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子又在谋中,廷尉奏请逮捕武。霍光寝其奏,免武官。
数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与计谋立宣帝,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久之,卫将军张安世荐武明习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为遗言。宣帝即时召武待诏宦者署,数进见,复为右曹典属国。以武著节老臣,令朝朔望,号称祭酒,甚优宠之。武所得赏赐,尽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馀财。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乐昌侯、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使大夫丙吉,皆敬重武。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又以武弟子为右曹。武年八十馀,神爵二年病卒。
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次曰“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次曰“车骑将军龙侯韩增”;次曰“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阳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阳城侯刘德”;次曰“少府梁丘贺”;次曰“太子太傅萧望之”;次曰“典属国苏武”。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皆有传。自丞相黄霸、廷尉于定国、大司农朱邑、京兆尹张敞、右扶风尹翁归及儒者夏侯胜等,皆以善终,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于名臣之图,以此知其选矣。
赞曰:李将军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彼其中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然三代之将,道家所忌,自广至陵,遂亡其宗,哀哉!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
公元前三世纪末期,中国出现了统一的大帝国——秦,北方也形成了奴隶制国家——匈奴,南北对峙,战争不断。由于秦末农民起义,汉族统治者无暇顾及民族战争,汉初以来,匈奴领袖冒顿单于以其“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东败东胡,北服丁零,西逐大月氏,使“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不断南侵。汉高祖刘邦率部亲征,却在公元前202年被围于平城,不得已只能忍辱和亲。经四朝六十多年、尤其是文景之治的休养将息之后,汉武帝凭藉雄厚的国力,屡对匈奴用兵,经过几次大战役,匈奴力量渐弱,汉朝北方农业区所受威胁解除,到汉武帝统治后期,匈汉间虽还有战争,但规模已远不如前。由于汉朝国力之强,早先的和亲政策改为恩威兼施,遂有派使以示亲善之举,在表面修好的背后,其实质是乘机窥探对方的虚实。《苏武传》一开始就写道:“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馀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遂将苏武出使匈奴置于这一背景中,同时为塑造苏武的形象准备下严酷的历史环境。
作为史传文学,《苏武传》详细记述了苏武羁留匈奴十九年的遭遇和归汉后的晚境。在历史事件的叙述和人物形象的刻画上,作者采取了前者略、后者详的处理原则,从而突现了人物的性格光彩。全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写苏武出使匈奴,因事被扣,不屈服于威胁利诱,坚持民族气节,被遣于北海牧羊。第二部分写李陵以旧友身份陈述苏武家中变故,并自道真情,劝降苏武,苏武不为所动,终得回归祖国,行前李陵相送,剖明心迹。第三部分写苏武晚年遭遇,附载麒麟阁图画功臣之事。前两部分,层次分明,笔触丰满,刻画出苏武的爱国志士形象。
在《苏武传》中,首先值得称道的是班固善于以对照、映衬的艺术手法,来塑造主人公的形象,在言与行的比照烘托中,见出人物的正邪之别。这对照、映衬分见于敌我两个营垒,出现于不同场合。
其一,在出使匈奴之初,与副使张胜的对照。当苏武完成了送留汉匈奴使、厚赂单于的任务,正欲归汉之时,适遇缑王与虞常谋反匈奴的突发事件,副使张胜与虞常有旧,卷入其中。因谋泄事发,虞常被捕,张胜知难于隐瞒,只得告之苏武。苏武料此事必牵连自己,有负于国,欲自杀而被张胜、常惠所止。在单于使卫律召苏武受辞之时,苏武深责自己屈节辱命,引刀自刺,未死而得救。苏武伤愈之后,紧接着就是“会论虞常”和再度逼降。虞常被斩,张胜心惊,当卫律“举剑欲击”之时,“胜请降”。反观苏武,在卫律“复举剑拟之”的生死关头,却是“不动”。作为副使,张胜背着苏武行事,置两国关系于不顾,欲贪功而陷于虞常谋反之事,累及苏武,在匈奴的威逼之下,贪生请降。而苏武在得知真情后,首先想到的是“见犯乃死,重负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立下竭忠尽节之志,自杀未果,更不为敌方剑刃相加所动。通过与张胜的对照,更可见苏武以死全节、镇静无畏的使臣风度和高贵品质。
其二,在威逼利诱之时,与叛徒卫律的对照。卫律以李延年推荐,出使匈奴,还汉之时,延年因罪全家被捕,卫律逃奔匈奴,被封为丁零王。此次虞常与缑王合谋反叛之事,因涉及张胜,引出“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一幕。在剑斩虞常、张胜请降之后,卫律先是以言相逼:“副有罪,当相坐。”苏武据理反驳,卫律理屈词穷,举剑威胁,苏武“不动”。威逼不成,卫律转以利诱来劝降,降之则是“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拒降则是“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但苏武仍是“不应”。卫律见恬不知耻的现身说法不能奏效,又转为威胁:“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对这种无耻之尤的言行,苏武终无法按捺而痛斥卫律。他先是指斥卫律“不顾恩义,畔主背亲”的叛变之举,继而痛责卫律“反欲斗两主,观祸败”,“欲令两国相攻”的阴谋诡计。卫律的骄横无耻、色厉内荏,苏武的坚定镇静、深明大义,使忠奸之别如同冰炭不能相容。
其三,在以情相劝之时,与降将李陵的对照。李陵不同于卫律,他长于骑射,谦让下士,汉武帝以其有乃祖李广之风。陵以五千步卒深入匈奴,杀败单于所将三万骑兵,单于又召八万骑兵攻李陵军。正当汉军且战且退之时,叛徒降匈奴并道出汉军窘况,致使李陵矢尽粮绝,不得已而降。后来汉武帝派公孙敖领兵入匈奴,迎还李陵,但公孙敖无功而还,将李绪教匈奴为兵误为李陵,致使李陵全家被杀,只得长留匈奴。李陵与苏武在汉时俱为侍中,相处素厚。他原来愧见苏武,受单于之使,以“置酒设乐”之举与武相见,道明“说足下”之意,和单于“虚心欲相待”的诚心。他先晓之以“空自苦无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之理,再动之以情,陈述了苏武出使以来所未知的家庭变故:兄弟屈死、母亲亡故,妻子改嫁,子女走失,继而将心比心,陈述自己初降时的心情,最后又指出汉武帝年事已高、喜怒无常、大臣安危难卜的朝中实况。所说的这些,情理俱在,且陈述委婉,虽心如铁石亦不能不为所动。但是,苏武却置家中命运和个人恩怨于不顾,他所说的“臣事君,犹子事父也”,虽不无愚忠色彩,但为国事甘赴汤镬,不避斧钺,“杀身自效”,坚贞不屈,却闪烁着夺目的思想光芒。在连饮数日之后,仍陈其“必欲降武”,“效死于前”之志,终使李陵赞叹与自责并作,与之泣别。李陵虽有韬略武功之长,但自恃太过,以至兵败投降。苏武并无过人之才,却能在处变置难之时,不负使命,孤忠自誓,大义凛然,这种历久而不变的节操,将国家利益置于个人恩怨之上的高贵品德,较之一时的血气之勇更为难能可贵。在与李陵“喟然叹”、“泣下沾衿”的对照中,更见苏武胸襟之广、信念之坚。
此外,《苏武传》又以生动描绘事情经过,具体展现环境与行动,详尽记述人物言论见长。
当缑王、虞常等准备反叛匈奴而事发时,张胜“恐前语发,以状语武”,苏武料知此事必会牵连自己,有负于国,欲自杀而被止。在被召“受辞”之时,苏武再申“屈节辱命”、无面目归汉之意,引刀自刺,文中详记“卫律惊”、召医抢救的过程,以“惠等哭”、“单于壮其节”烘托苏武。尤其是“会论虞常”一幕,剑斩虞常、逼降张胜,终于引出欲令苏武屈节的高潮,文中详细记述了卫律以言相逼、以剑威胁、以利相诱的过程,苏武铁骨铮铮,予以痛斥,其思想、形象凸现纸上。李陵劝降又全然不同于卫律逼降,李陵起先“不敢求武”,后奉单于命,“为武置酒设乐”,详言苏武的家庭变故,并惺惺相惜、推己及人地从激起对汉武帝的怨愤,以动摇对汉朝的信念,苏武在表明心迹之后,以“愿勿复再言”却之。一次未成,又“饮数日”,再劝,苏武以“效死于前”相答,其至诚终引出李陵的喟叹、自责、泣下沾衿。在昭帝即位、匈汉和亲之后,对汉廷求取苏武的经过亦记叙颇详,尤其是李陵与苏武诀别时的剖白,读来令人酸楚。
为表现苏武的性格、气节及其始终不渝的爱国精神,文中在记“行”之时又着力于环境描绘。苏武自刺后,被置地坎煴火之上,蹈背出血,气绝复息,充满悲壮色彩。被幽置大窖,断绝饮食,卧而啮雪,与旃毛并咽,困苦中愈显苏武的性格坚强。牧羊北海,掘鼠食为食,仗节操持,节旄尽落,其历久而不变的节操更令人敬仰。
文中塑造人物形象,又得力于记述人物语言。苏武对张胜所说的“见犯乃死,重负国”,对常惠所说的“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都可见其为坚持民族气节,已立下必死之念。卫律谓之当连坐罪时,苏武据理反驳,剑锋相逼时,不为所动,卫律软硬兼施的失败,正见苏武的过人胆略和斗争艺术。其怒斥卫律,并以汉使在诸国被杀的史实,警戒匈奴,更见其高瞻远瞩。与李陵对答,显然不同于卫律,李陵从苏武的家庭变故,自己初降时的心情,和武帝年高、法令无常、大臣安危难卜三方面劝降,苏武却以少应多,仅从忠君角度却之。初则“愿复勿再言”,继则“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效死于前”,愈见恭敬则愈为冷峻。至临归之时苏李诀别,却只有李陵之言与诗,以李陵的悔与敬,更衬托苏武的节操可钦。在苏武先后与卫律、李陵的对答中,个性化的语言表现出人物的不同特点。苏武的威武不可屈、贫贱不能移、忠心耿耿、大义凛然,卫律的凶残、强横、无耻,李陵的良知未泯、内心充满矛盾与痛苦,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以图画麒麟阁功臣之事系于苏武一传,固然见出《汉书》“追述功德,傅会权宠”之短,但以孔子语入“赞”,则体现对苏武的同情和褒扬。正是这种进步的思想倾向,使此传成为史传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佳篇。
〔注〕“少以父任”二句:因父亲职位之故而得任官。汉代官员年俸二千石以上,其子弟可以父荫为郎。苏武父苏建曾为代郡太守,以功封平陵侯,苏武与兄苏嘉、弟苏贤都被任用为郎。郎,官名,皇帝近侍。稍迁:逐步升迁。栘(yí移):木名,即唐棣。汉宫廷中有栘园。厩监:管理马厩的官员,掌管栘园中鞍马、鹰犬和射猎用具。“匈奴留汉使”句:汉武帝于元封元年(前110)统兵十八万以临北边,使郭吉晓谕乌维单于。郭吉见单于,言多威胁之意。单于怒,扣留郭吉,迁辱北海之上。元封四年秋,匈奴使至汉,因病服药而死,汉使路充国送其丧归,单于以汉杀匈奴贵使,扣留路充国。天汉元年:即公元前100年。天汉为汉武帝年号(前100—前97)。“且鞮”句:且鞮(jūdī居低)侯单于,乌维单于之弟。原为左大都尉,乌维单于死,子詹师庐立,年少,号为儿单于。儿单于在位三年而死,其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叔(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勾黎湖为单于,勾黎湖在位一年而死,由其弟且鞮侯继位。中郎将:官名。节:使臣所持信物,以竹为杆,长八尺,上缀三重牦牛尾为装饰,故又称旄节。假吏:临时充任为吏者。募士:招募来的士卒。斥候:侦察人员。缑(gōu勾)王:匈奴的一个亲王。昆邪(húnyē浑耶)王:匈奴的一个亲王。据《汉书·匈奴传》,元狩二年(前121)夏,张骞、李广等击匈奴,单于怒昆邪王居西方而被杀被虏甚多,欲召诛之,昆邪王恐而降汉,缑王亦随之同降。(11)浞(zhuó浊)野侯:即赵破奴,太原人,早年亡命匈奴,后归国,为霍去病军司马。太初二年(前103)春,率二万骑出击匈奴,被俘投降,全军皆沦陷于胡。后又逃归汉,因罪灭族。(12)卫律:其父为长水胡人,生长于汉。与协律都尉李延年相善,以李举荐出使匈奴;将还时,李因罪全家被捕,卫律奔降匈奴,被封为丁零王。(13)阏氏(yānzhī烟支):匈奴王后的称号。(14)私候:私访。(15)左伊秩訾(zī姿):匈奴王号,有左右之分。(16)受辞:受审。(17)毉:古“医”字。(18)舆:抬着。(19)“南越”二句: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南越王相吕嘉杀南越王及汉使,武帝遣将讨伐。次年,平定南越,抓获吕嘉,在其地设置九郡。(20)“宛王”二句:汉武帝曾派使者至大宛国求良马,大宛不与,又截杀汉使于归途。太初元年(前104)汉武帝派李广利征大宛,四年,大宛诸贵族杀国王毋寡。李广利携毋寡首级归京师,悬挂在汉朝的宫阙下。县,通“悬”。(21)“朝鲜”二句:开封二年(前109),汉武帝派涉何出使朝鲜,涉何派御者刺死伴送自己的朝鲜人,伪称杀死朝鲜将领,被武帝封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发兵杀死涉何。武帝再派兵攻朝鲜,次年,朝鲜尼溪相参杀朝鲜王右渠,降汉。(22)旃(zhān沾):通“毡”,毡毯。(23)羝(dī低)乳:指公羊生小羊。乳:生育。(24)於靬(wūjiān乌尖)王:且鞮侯单于之弟。弋射:射猎。(25)网:结网。纺缴(zhuó酌):纺出箭尾所系的丝绳。(26)檠(qíng晴):矫正弓弩的器具,此处用作动词。(27)服匿:盛酒酪的瓦器,小口广腹方底。穹庐:圆顶的大帐篷。(28)丁令:又作丁灵、丁零,匈奴族的一支。(29)侍中:官名,汉时为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由他宫兼任者),侍从皇帝左右,掌管乘舆服物。(30)奉车:奉车都尉,掌管皇帝所乘的车。(31)雍:春秋时为秦都,在今陕西凤翔县南,汉代置雍县。棫(yù玉)阳宫:本秦宫,在雍县东北。(32)孺卿:苏武弟苏贤的字。祠:祭祀。河东:汉郡名,治所在今山西夏县西北。后土:土地神。(33)宦骑:充当皇帝骑从的宦官。黄门驸马:皇帝的骑侍。(34)溺死:淹死。(35)阳陵:汉县名,治所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36)女弟:妹。(37)保宫:汉少府属官,其官署,有时也用作系囚之所。本名居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为保宫。(38)春秋高:年老。(39)位列将:指苏武父苏建曾为右将军,苏武本人为中郎将。(40)爵通侯:指苏建封平陵侯。(41)区(ōu欧)脱:同“欧脱”。匈奴语称边境的屯戍或守望之处为“区脱”。云中: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生口:指俘虏。(42)上林:汉上林苑,皇帝游猎之地,司马相如曾作《上林赋》。(43)贳(shì世):宽恕。(44)曹柯之盟:春秋时,齐军伐鲁,鲁庄公的大将曹沫三战皆败,庄公献遂邑地以求和,与齐盟于柯。盟时,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迫使其归还所侵之地。此句谓自己本有如同曹沫劫齐桓公之类折服敌国的愿望。(45)宿昔:往日。(46)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始元为汉昭帝年号。(47)太牢:以一牛、一豕、一羊为祭品。园:陵寝,帝后的葬地。庙:祀祖先之处所。(48)典属国:官名,掌管少数民族事务。(49)秩:官秩。中二千石:汉代二千石的官秩按俸禄大小,分为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三等,中二千石官秩最高。(50)上官桀:字少叔,上官为复姓。武帝末拜左将军,封安阳侯,与霍光、金日(mìdī密低)同受武帝遗诏,辅佐昭帝。其子安,昭帝时拜车骑将军。桑弘羊:武帝末为御史大夫。燕王:刘旦,武帝第三子。盖主:武帝长女,昭帝姊。其夫封为盖侯,故称盖长公主,又称盖主。此谋反之事指上官桀等人欲杀霍光,废昭帝,立燕王,事败,被杀,燕王与盖主自杀。(51)霍光:字子孟,霍去病异母弟,武帝时为奉车都尉,昭帝时任大司马大将军,封博陆侯,昭帝死后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不久即废,又迎立宣帝,前后执政二十年。(52)大将军长史:大将军的辅佐官员,此指杨敞,他是霍光的属官。(53)搜粟都尉:亦称治粟都尉,属大司农(掌管租税钱谷盐铁的长官)。(54)讼:上书为人申诉。燕王曾多次上书,言朝廷待遇不公,苏武官位太低。(55)廷尉:主管司法的官员。(56)寝其奏:不将廷尉欲捕苏武的奏章发下。寝:搁置,扣压。(57)“武以”句:宣帝,汉武帝曾孙刘询。昭帝死后,昌邑王刘贺即位,因其荒淫,霍光等人废贺而立宣帝。此句谓苏武以前任二千石官职的身份,参预谋立宣帝之举。(58)关内侯:秦汉时封爵名,有称号而无统辖的土地。(59)张安世:字子孺,武帝时御使大夫张汤之子,昭帝时任右将军、光禄勋,封富平侯。与霍光策立宣帝,为大司马。明习故事:熟习朝章典故。(60)待诏:等待皇帝宣诏。宦者署:宦者令的衙署。(61)右曹:加官的一种,由任其他职务的官员兼任。(62)“令朝”二句:令苏武只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朝见皇帝,其余时间不必上朝,敬称他为祭酒。祭酒,指德高望重的老人。古代重大宴会或祭享时,必推一年高德重者举酒先祭,称为祭酒。(63)平恩侯:指宣帝后父许广汉。平昌侯:宣帝母王夫人之兄王无敌。乐昌侯:王无敌之弟王武。(64)神爵二年:即公元前60年。神爵为汉宣帝年号。(65)甘露三年:即公元前51年,甘露为汉宣帝年号。(66)单于始入朝:指呼韩邪单于称臣于汉,时匈奴内乱,呼韩邪单于为争取汉朝帮助,遂入汉称臣。(67)股肱(gōng工)之美:指辅佐大臣的功绩。股:大腿。肱:胳膊。(68)麒麟阁:在汉未央宫中。(69)唯霍光不名:因霍光为三世重臣,政绩昭著,故不书其名以示尊敬。(70)明著:明确地指出。(71)方叔、召虎、仲山甫:皆辅佐周宣王中兴的功臣。(72)赞:史传文中的作者评论。因苏武传在《李广苏建列传》中,故“赞”中先言李广、李陵,再及苏武。(73)恂恂:诚谨貌。鄙人:乡野之人。(74)口不能出辞:不善于言辞。(75)“彼其”句:谓他的忠实诚笃能得士大夫信任。(76)“志士”三句:《论语·卫灵公》:“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77)“使于”二句:《论语·子路》:“子曰: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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