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是辛弃疾四十岁时,也就是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暮春写的词。辛弃疾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渡淮水来归南宋,十七年中,他的抗击金军、恢复中原的主张,始终没有被南宋朝廷所采纳。朝廷不把他放在抗战前线的重要位置上,只是任命他作闲职官员和地方官吏。这一次,又把他从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任上调到荆湖南路继续当转运副使。转运使亦称漕司,是主要掌管一路财赋的官职,对辛弃疾来说,当然不能尽情施展他的才能和抱负。何况如今又把他从湖北调往距离前线更远的湖南去,更加使他失望。他意识到:这是朝廷不让抗战派抬头的一种表现。当同僚置酒为他饯行的时候,他写了这首词,抒发胸中的郁闷和感慨。
上片起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说如今已是暮春天气,禁不起再有几番风雨的袭击,春便要真的去了。这显然不是单纯地谈春光的流逝,而是另有所指的。“惜春长怕花开早”二句,揭示自己惜春的心理活动:由于怕春去花落,他甚至于害怕春天的花开得太早,因为开得早也就谢得早,这是对惜春心理的深入一层的描写。“春且住”三句,由于怕春去,他对它招手,对它呼喊:春啊,你且止步吧,听说芳草已经长满到天涯海角,遮断了你的归去之路!但是春不答话,依旧悄悄地溜走了。“怨春不语”,表达了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人既无计留春,倒还是那檐下的蜘蛛,勤勤恳恳地,一天到晚不停地抽丝结网,去粘惹住那象征残春景象的杨柳飞花。以此留春,其情亦太可悯了。
下片一开始就用汉武帝陈皇后失宠的典故,来比拟自己的失意。自“长门事”至“脉脉此情谁诉”一段文字,说明“蛾眉见妒”,自古就有先例。陈皇后之被打入冷宫——长门宫,是因为有人在妒忌她。她后来拿出黄金,买得司马相如的一篇《长门赋》,希望用它来打动汉武帝的心。但是她所期待的“佳期”,仍属渺茫。这种复杂痛苦的心情,对什么人去诉说呢?“君莫舞”二句的“舞”字,包含着高兴的意思。“君”,是指那些妒忌别人来邀宠的人。意思是说: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没见杨玉环和赵飞燕后来不是都死于非命吗?“皆尘土”,用《赵飞燕外传》附《伶玄自叙》中的语意。伶玄妾樊通德能讲赵飞燕姊妹故事,伶玄对她说:“斯人俱灰灭矣,当时疲精力驰骛嗜欲蛊惑之事,宁知终归荒田野草乎!”“闲愁最苦”三句是结句。闲愁,作者指自己精神上的郁闷。危栏,是高处的栏杆。不要用凭高望远的方法来排除郁闷,因为那快要落山的斜阳,正照着那被暮霭笼罩着的杨柳,远远望去,一片迷蒙。这样的暮景,会使人见景伤情,以至于销魂断肠的。
这首词上片主要写春意阑珊,下片主要写美人迟暮。有些选本以为这首词是作者借春意阑珊来衬托自己的哀怨。这恐怕理解得还不完全对。这首词中当然有作者个人遭遇的感慨,但更重要的,是他以含蓄的笔墨,写出了他对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担忧。作者把个人感慨纳入国事之中。春意阑珊,实兼指国家大事,并非像一般词人作品中常常出现的绮怨和闲愁。
上片第二句“匆匆春又归去”的“春”字,可以说是这首词中的“词眼”。接下去作者以春去作为这首词的主题和总线,精密地安排上、下片的内容,把他那满怀感慨曲折地表达出来。他写“风雨”,写“落红”,写“草迷归路”,……对照当时的政治现实,金军多次进犯,南宋朝廷在外交、军事各方面都遭到了失败,国势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朝政昏暗,奸佞当权,蔽塞贤路,志士无路请缨,上述春事阑珊的诸种描写不是很富有象征意味吗?作者以蜘蛛自比。蜘蛛是微小的动物,它为了要挽留春光,施展出全部力量。在“画檐蛛网”句上,加“算只有殷勤”一句,意义更加突出。这正如晋朝的著名画家顾恺之为裴楷画像,像画好后,画家又在颊上添几根毛,观者顿觉画像神情显得格外生动。尤其是“殷勤”二字,突出地表达作者对国家的耿耿忠心。这两句还说明,辛弃疾虽有殷勤的报国之心,无奈位低权小,不能起重大的作用。
上片以写眼前的景物为主。下片则都是写古代的历史事实。两者看起来好像不相连续,其实不然,作者用古代宫中几个女子的事迹,来比自己的遭遇,进一步抒发其“蛾眉见妒”的感慨。这不只是辛弃疾个人仕途得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关系到宋室兴衰的前途,它和春去的主题不是脱节,而是相辅相成的。作者在过片处推开来写,在艺术技巧上说,正起峰断云连的作用。
下片的结句甩开咏史,又回到写景上来。“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二句,以景语作结,含有不尽的韵味。除此之外,这两句结语还有以下的作用:
第一,刻画出暮春景色的特点。李清照曾用“绿肥红瘦”四字刻画它的特色,“红瘦”,是说花谢;“绿肥”,是说树阴浓密。辛弃疾在这首词里,他不说斜阳正照在花枝上,却说正照在烟柳上,这是用另一种笔法来写“绿肥红瘦”的暮春景色。而且“烟柳断肠”,还和上片的“落红无数”、春意阑珊相呼应。如果说,上片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是开,是纵;那么下片结句的“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合,是收。一开一合,一纵一收之间,显得结构严密,章法井然。
第二,“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暮色苍茫中的景象。这是作者在词的结尾处着意运用的重笔,旨在点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趋势。它和这首词春去的主题也是紧密相联的。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辛幼安晚春词:‘更能消几番风雨’云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闻寿皇(指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可见这首词流露出来的对国事、对朝廷的担忧怨望之情是很强烈的。
辛弃疾另一首代表作《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是抒写作者对抗战的理想与愿望的。和这首《摸鱼儿》比较,两者内容相似,而在表现手法上,又有区别。《破阵子》比较显,《摸鱼儿》比较隐;《破阵子》比较直,《摸鱼儿》比较曲。《摸鱼儿》的表现手法,比较接近婉约派。它完全运用比、兴的手法来表达词的内容。在读这首《摸鱼儿》时,感觉到在那一层婉约含蓄的外衣之内,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这就是辛弃疾学蜘蛛那样,为国家殷勤织网的一颗耿耿忠心。似乎可以用“肝肠似火,色貌如花”八个字,来作为这首词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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