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子京因此词而得名,正如秦少游之为“山抹微云学士”,他则人称“红杏尚书”。古人极善于把事物“诗化”,连一个仕宦职衔也可以化为非常风雅的称号,传为佳话,思之良可粲然,——这佳话指的就是此词的上阕歇拍之句了。但吾人学文,不可贵耳贱目,切须自具心眼,即如本篇传颂千载,究竟好在哪里?难道只一个“闹”字便作成了一段故事?倘如此,“红杏尚书”者,为何不径呼他“闹尚书”,岂不更为一矢中的,直截了当?大约古往今来,落于“字障”的学子,半为此等浅见俗说引错了路头。
要赏此词,须看他开头两句,是何等地光景气象。不从这里说起,直是舍本而逐末。
且道词人何以一上来便说东城?普天下时当艳阳气候,莫非西城便不可入咏?有好事者答辩说:当时当地,确实以东城为美。又有的说,只因宋尚书住在东城,所以他不写西城。……这自然都言之成理。然而,寒神退位,春自东来,故东城得气为先,——正如写梅花,必曰“南枝”,亦正因它南枝向阳,得气早开;此皆词人诗客,细心敏感,体察物情、含味心境,而后有此诗心诗笔,岂真为“地理考证”而设置字样哉。古代春游,踏青寻胜,必出东郊,民族的传统认识,从来如此也。
真正领起全篇精神的,又端在“风光”二字。
何谓风光?词书词典上说就是“风景”。科学家若来解释,定然说,就是“空气和阳光”。这原本不错,只是忘记了我们的语文特色,它比“物理化学名词定义”包涵的要丰富得多。风光,其实概括了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的关系;它不但是自然景色,也包含着世事人情。正古人所谓“天气澄和,风物闲美”,还须加上人意欣悦。没有了后者,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渐”字,最为得神。说是“渐觉”,其实那芳春美景,说到就到,越看越是好上来了。
这美好的风光,分明又有层次。它从何处而“开始”呢?词人答曰:“我的感受首先就眼见那春波绿水,与昨不同;它发生了变化,它活起来;风自东来,波面生纹,如同纱縠细皱,粼粼拂拂,漾漾溶溶——召唤着游人的画船。春,是从这儿开始的。”
然后,看见了柳烟;然后,看见了杏火。
这毕竟是“渐”的神理,一丝不走。晓寒犹轻,是一步;春意方闹,是又一步。风光在逐步开展。
把柳比作“烟”,实在很奇。“桃似火,柳如烟”,这译成外文,无论如何引不起西方读者的“美学享受”。然而在我们感受上,这种文学语言,这种想像和创造,很美,美在哪里?美在传神,美在造境。盖柳之为烟,写其初自冬眠而醒,嫩黄浅碧,遥望难分枝叶,只见一片轻烟薄雾,笼罩枝梢——而非呛人的黑烟也。桃杏之为火,写其怒放盛开,生气勃发,如火如荼,“如喷火蒸雾”,全是形容一个“盛”的境界气氛——而非炙热灼烫的为灾之火也。
领会了这,或者不难进而领会“闹”字矣。
闹,安静、萧寂之反词。词人用它,写尽那一派盎然的春意,蓬勃的生机。王静安论词主“境界”之说,曾言“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但也有学者强烈反对这个闹字,说:闹并非好字,亦非佳事(如吵闹、闹事……),写良辰而用此等字眼,无理甚矣。这就是忘记了“闹元宵”,连那头上戴的也叫“闹蛾儿”呢! 风光大好,但看不得“闹”字,其理自当有在。
上阕写尽风光,下阕转出感慨。
人生一世,艰难困苦,不一而足;欢娱恨少,则忧患苦多,岂待问而后知。难得开口一笑,故愿为此一掷千金亦所不惜。正见欢娱之难得也。欢娱恨少,至于此极。书生无力挥鲁阳之戈,使日驭倒退三舍,只能说劝斜阳,且莫急急下山,留晚照于花间,延欢娱于一饷!读词至此,哀耶乐耶?喜乎悲乎?论者或以为此宋祁者肠肥脑满,庸俗浅薄,只一味作乐寻欢,可谓无聊之尤,允须“严肃批判”。嗟嗟,使举世而皆如是读文论艺,岂复有真文艺可存乎?
红杏尚书——莫当他是一个浅人不知深味者流。大晏曾云:“一曲新词酒一杯,……夕阳西下几时回?”面目不同,神情何其相似:岂恋物之作,实伤心之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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