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这是一首情调沉郁苍凉,抒写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的优秀词篇。作者刘辰翁,生于公元1232年,卒于公元1297年,这时南宋亡国已经近二十年了。他是宋代末年一大作家,也是一位富于民族气节的爱国者。理宗景定三年(1262)考进士时,刘辰翁因为廷试对策触犯了当时的权奸贾似道,被列入丙等。恭宗德祐元年(1275),民族英雄文天祥起兵勤王,刘辰翁参加抗元斗争,以同乡、同门的身份曾经短期参加文天祥的江西幕府。宋亡后曾在外流落多年。晚年隐居于故乡江西庐陵山中,从事著述。这首词据下片“山中岁月”之语,应当是他晚年隐居山中期间的作品。题名“春感”,实际上是元宵节有感而作,这从词中“银花”、“戏鼓”、“月明”等与元宵节有关的景物可以看出。
上片写想像中今年临安元宵灯节的凄凉情景。“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开头三句写元统治下的临安一片愁苦悲伤的气氛。“铁马”,指元军的铁骑;“银花”,指元宵的花灯,唐代诗人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有“火树银花合”之语;“愁城”,借指临安。因为天冷,所以战马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毡。劈头一句“铁马蒙毡”,不仅明点出整个临安已经处于元军铁蹄的蹂躏之下,江南锦绣之地已经蒙上了北方游牧民族的气息,而且渲染出一种阴冷森严,与元宵灯节的喜庆气氛极不协调的氛围。可以说,是开宗明义,揭示出了全篇的时代背景特征。元宵佳节,在承平的年代原是最热闹而且最富歌舞升平气氛的,这“铁马蒙毡”的景象却将种种承平气象一扫而空。由于处在元占领军的压迫欺凌之下,广大人民心情凄惨悒郁,再加上阴冷森严气氛的包围,竟连往常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光明璀璨景象也似乎是“银花洒泪”了。如果说第一句“铁马蒙毡”还只是从客观景象的描绘中透出特定的时代气氛,那么这一句“银花洒泪”便进一步将客观景象主观化、拟人化了,赋予花灯以人在洒泪的形象和感情。这种想像似乎无理,却又入情。它的生活根据是人的洒泪,它的形象依据则正是所谓“蜡泪”了。“银花洒泪”的形象给这座曾经是繁华热闹的城市带来了一种哀伤而肃穆的凭吊气氛。紧接着,又用“春入愁城”对上两句作一形象的概括。“愁城”一词,出于庾信《愁赋》:“攻许愁城终不破。”本指人内心深重的忧愁,这里借指充满哀愁的临安城。自然界的春天不管兴亡,依然来到人间,但它所进入的竟是这样一座“铁马蒙毡,银花洒泪”,充满人间哀愁的“愁城”!“春”与“愁”,自然与人事的鲜明对照,给人以怵目惊心的强烈感受。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这三句接着写想像中临安元宵鼓吹弹唱的情景:横笛中吹奏出来的是带着北方游牧民族情调的“番腔”,街头上演出的是异族的鼓吹杂戏,这一片呕哑嘲之声在怀有华夏民族感情的人们听来,实在不成其为“歌声”。这几句对元统治者表现了义愤,感情由前面的沉郁苍凉转为激烈高昂,“不是歌声”一句,一笔横扫,尤其激愤直率,可以想见作者义愤填膺之慨。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过片收束上文并起领下文,用“想故国”三字点醒上片所写都是自己对沦陷了的故都临安的遥想。高台,指故宫。月明,点明元宵。“故国高台月明”化用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词“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意境,表达对故都临安和宋王朝的深沉怀想和无限眷恋。“独坐青灯”,指自己独处故乡庐陵山中,面对荧荧如豆的青灯。沦亡了的故国旧都、高台宫殿,如今都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明月之下,一切繁华热闹、庄严华丽都已化为无边的空寂悲凉,这本来已经使人不堪禁受;更何况自己又寂寞地深处山中,独坐青灯,以劫后余生之身,想沦亡之故都,不但无力恢复故国,连再见到临安的机会也很难有了,所以说“那堪”。山中荧荧青灯与故国苍凉明月,相互对映,更显出情调的凄清悲凉。这两句文势由上片结尾的陡急转为舒缓,而感情则变得更加沉郁了。
结拍是三个并列的四字句:“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辇下,皇帝的车驾之下;“辇下风光”,指故都临安的美丽风光。这里用“风光”一词,所指的应是宋亡前临安城元宵节的繁华热闹景象,当然也包括自己在亡国前所亲历的承平年代。“山中岁月”,指自己隐居故山寂寞而漫长的岁月。“海上心情”,一般都理解为指宋朝一部分士大夫和将领,在临安失守后先后拥立帝昰、帝昺,在福建、广东一带继续进行抗元斗争的情事,以及作者对他们的挂念。但这首词既然作于归隐“山中”的时期,则其时离宋室彻底覆亡已有相当时日,不再存在“海上”的抗元斗争了。吴熊和说:“‘海上心情’,用苏武在北海矢志守节事。《汉书·苏武传》:‘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中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刘辰翁宋亡后的危心苦志,庶几近之。”这个理解是非常正确,切合词人思想感情的实际和典故的字面及内在涵义的。这三句全为名词性意象的组合,结构相同,看来像是平列的,实际上“山中岁月”是自己身之所在;“辇下风光”是自己心之所系;而“海上心情”则是自己志之所向。归根结蒂,隐居不仕,在山中度过寂寞而漫长的岁月,以遗民的身份时时怀念着故国旧都的美丽风光,都是他“海上心情”——民族气节的一种表现。因此,以“海上心情”作结,不只是点出了“山中岁月”、“辇下风光”的实质,而且是对全篇思想感情的一个总收束。这首词也可以说就是抒写词人的“海上心情”的。对于像刘辰翁这样一个知识分子来说,在故国沦亡以后,除了怀念“辇下风光”,感叹临安今天的凄凉和自己寂处山中不与元统治者合作以外,还能再有什么行动表示呢?这种“心情”,正表现了这一类知识分子的特点和弱点。
这首词在艺术表现上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从想像落笔,虚处见意。词的上片,全是身在山中的词人对故都临安今年元宵节凄凉情景的想像,其中虽也写到“铁马”、“银花”、“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但都不是具体细致的描绘,而是着重于主观感情的显现,像“春入愁城”这样的叙写更完全是虚涵概括之笔。下片则纯从空际盘旋。“想故国、高台月明”,只显现出故都的宫殿楼台在一片惨淡月光映照下的暗影,这当中所包蕴的种种故国之思、沧桑之感、兴亡之慨尽在不言之中。结拍三句,对“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的具体内容同样不着一字,只用抒情唱叹之笔虚点,让读者透过那饱含沧桑今昔情味的语调和内涵丰富的典故想像得之。由于采取这种想像落笔、虚处见意的写法,读来别具一种沉郁苍凉、吞咽悲苦、欲说还休之致。而全词以整齐的四句字为主、两字一顿的句法和节奏,特别是结拍连用三个结构相同的四字句,更加强了这种沉郁苍凉的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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