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哲宗元祐八年(1093),周邦彦三十八岁,为溧水(今属江苏)令。溧水县背靠无想山。这首词是他在溧水任上写的,通过不同的景物来写出哀乐无端的感情,有中年伤于哀乐的感慨。
一开头写春光已去,但他没有伤春,反而在欣赏初夏的风光。雏莺在风中长成了,梅子在雨中肥大了。这里化用杜牧“风蒲燕雏老”(《赴京初入汴口》)及杜甫“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意。“午阴嘉树清圆”,则是用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日午树阴正”句意,“清圆”二字绘出绿树亭亭如盖的景象。以上三句写初夏景物,体物极为细微,并反映出作者随遇而安的心情,极力写景物的美好,显得这里也可留恋。但接着就来一个转折:“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正像白居易贬官江州,在《琵琶行》里说的“住近湓江地低湿”,溧水也是地低湿,衣服潮润,炉香熏衣,需时良多,“费”字道出衣服之潮,则地卑久雨的景象不言自明。那么在这里还是感到不很自在吧。接下去又转了:这里比较安静,没有嘈杂的市声,连乌鸢也自得其乐。小桥外,溪水清澄,发出溅溅水声。但紧接着又是一转:“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白居易既叹“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词人在久久凭栏眺望之余,也感到自己处在这“地卑山近”的溧水,与当年白居易被贬江州时环境相似,油然生出沦落生涯的感慨。由“凭栏久”一句,知道从开篇起所写景物都是词人登楼眺望所见。感慨之兴,歇拍微露端倪,至下片才尽情抒发。
下片开头,以社燕自比。社燕在春社时飞来,到秋社时飞去,从海上飘流至此,在人家长椽上作巢寄身。瀚海,大海。《艺文类聚》卷九二引梁吴筠《咏燕》诗:“一燕海上来,一燕高堂息。……答言海路长,风驶飞无力。”唐沈佺期《独不见》诗“海燕双栖玳瑁梁”,即此来自海上之燕。词人借海燕自喻,频年飘流宦海,暂在此溧水寄身。既然如此,“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姑且不去考虑身外的事,包括个人的荣辱得失,还是长期亲近酒樽,借酒来浇愁吧。词人似乎要从苦闷中挣脱出去。这里,点化了杜甫“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和杜牧的“身外任尘土,尊前极欢娱”(《张好好诗》)。“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又作一转。在宦海中飘流已感疲倦而至憔悴的江南客(作者为钱塘人),虽想撇开身外种种烦恼事,向酒宴中暂寻欢乐,如谢安所谓中年伤于哀乐,正赖丝竹陶写,但宴席上的“急管繁弦”,怕更会引起感伤。杜甫《陪王使君》有“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诗句,这里“不堪听”含有“易悲伤”的含意。结处“歌筵畔”,承上“急管繁弦”。“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则未听丝竹,先拟醉眠。他的醉,不是欢醉而是愁醉。丝竹不入愁人之耳,唯酒可以忘忧。萧统《陶渊明传》:“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词语用此而情味自是不同。“容我”二字,措辞宛转,心事悲凉。一结写出了无可奈何、以醉遣愁的苦闷。
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这首词用了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杜牧诸人的诗,结合真景真情,运典入化,大大丰富了词的含意。此外,还有很突出的一点,是风华清丽的景物,与孤寂凄凉的心情相交错,乐与哀相交融,苦闷与宽慰相结合,构成一种转折顿挫的风格。“风老莺雏,雨肥梅子”,景物可喜。在可喜背后的苦闷心情,以“地卑”、“衣润”略点一下。再像“乌鸢自乐”、“新绿溅溅”,写得恬静清新,“自”字极写鸟儿无拘无束,令人生羡之逍遥情态,正衬托出自己陷于宦海,不能自由飞翔的苦闷,而“黄芦苦竹”更清楚地点明自己的处境。在一详一略、一乐一苦的映衬中,含蓄地透露出苦闷的心情。总之,写乐景生动细致,反映苦闷的心情隐约含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作者的感情,正是通过这些隐约不露的映衬对照曲曲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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