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云:“此首西园怀人之作”,良是。
西园为词人寓居之地。梦窗词中屡提到西园,如《风入松》咏桂:“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莺啼序》咏荷:“残蝉度曲,唱彻西园,也感红怨翠”,《浪淘沙》:“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西园在吴地,是梦窗和情人寓居之处,而二人分手也在这里,故词中屡及之。
此词上片情景两融,所造形象意境有独到之处,勿泛泛读过。首二句是伤春,三、四两句即写到伤别,五、六两句则是伤春与伤别的交织交融,形象丰满,意蕴深厚。“听风听雨过清明”,“清明”点时令,不错,但还应深入形象,探得词意所在。“清明时节雨纷纷”,寒食、清明凄冷的禁烟时节,连续刮风下雨,那是更够凄凉的。风雨不写“见”而写“听”,值得注意。日夜风雨,摧残鲜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相见欢》),这是说白天。“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这是说晚上。白天对风雨中落花,不忍见,但不能不听到;晚上则为花无眠、以听风听雨为常。首句四个字就写出了词人在清明节前后,听风听雨,愁风愁雨的惜花伤春情绪,使读者生悽神撼魄之感。“愁草瘗花铭”一句紧承首句而来,五字千锤百炼,意密而情浓。落花满地,应加收拾,遂把它打扫成堆,给以埋葬,这是一层意思;葬花已毕而仍不惬于心,心想应该为它草就一个瘗花铭,庾信有《瘗花铭》,此借用之,这是二层意思;草(此为动词)铭时为花伤心,为花堕泪,愁绪横生,故曰“愁草”,这是三层意思。词人为花而悲,为春而伤,情波千叠,都集中反映在此五字中了。“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接着写伤别。梦窗和情人分手,就在这里。“暮烟疏雨”的“西园路”,“感红怨翠”的西园,是词人终生不能忘的地方,所以说“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这里是抓住依依杨柳来叙写别情。“红稀”自然“绿暗”,此二句和首二句仍有内在联系。杨柳是多情的,一枝柳含一寸柔情,万丝柳有千尺柔情,睹此柔丝袅娜的杨柳,能不回想别时,痛伤别后!“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二句可对可不对,此用对偶,意象更为密集。春寒病酒,是为春伤,意重伤春,但何尝不包括别情在内?晓莺破梦,是梦中惜别,是伤别,但也何尝不包括伤春在内。“料峭”、“交加”用得好,病酒往往畏寒,而“料峭”的春寒又复侵袭之,真是“残寒正欺病酒”。“交加”,杂多重沓貌,此指梦境,亦指莺声,人迷困在杂沓的梦境之中,莺啼声声,时醒时梦,写出愁梦困扰情况,他笔所不能到。上片是愁风雨,惜年华,伤离别,意象集中精炼,而又感人至深,显出梦窗词密中有疏的特色。
下片写清明已过,风雨已止,天气放晴了。但思念已别的情人,何能忘怀!有一种写法,是因深念情人,故不忍再去园中平时二人一同游赏之处了,以免触景生悲,睹物思人。但梦窗却用进一层的写法,那就是写照样(依旧)去游赏林亭。“依旧”者,虽不忍去,而仍不忍不去也。及其去后,见秋千索而思旧日荡秋千之人,但却不正面写,而从侧面写,写黄蜂因索上凝着荡秋千人纤手的香气而频频扑去。黄蜂如此,则人可知矣。这就是前人词话中常说的“不犯本位”(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谭献云:“此是梦窗极经意词,有五季遗响。‘黄蜂’二句,是痴语,是深语。结处见温厚。”(谭评《词辨》)怀人之情至深,故即不能来,还是痴心望着她来。“日日扫林亭”,就是虽毫无希望而仍望着她来。离别已久,秋千索上的香气未必能留,但仍写黄蜂的频扑,这是幻境而非实境。陈洵说:“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海绡说词》)这也可说是诗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的区别吧?结句“双鸳不到”(双鸳是一双绣有鸳鸯的鞋子),明写其不再来而生出惆怅。而这惆怅之情,仍不抽象地说出,而用形象来表达。“幽阶一夜苔生”,语含夸张。庾肩吾《咏长信宫中草》:“全由履迹少,亦欲上阶生。”李白《长干行》:“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梦窗此句似从上二诗脱化而来。不怨其不来,而只说“苔生”,这就是谭献所说的温厚。又当时伊人常来此处时,阶上是不会生出青苔来的,现在人去已久,所以青苔滋生,但不说经时而说“一夜”,也见出二人双栖之时,欢爱异常,印象深刻,仿佛如在昨日,故云“一夜苔生”,这样的夸张,在事实上并不如此,而在情理上却是真实的,所以说“见温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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