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也。
[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十九章]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三十四章]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三十七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六十四章] 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鉴赏〕 “欲”,人性固有之。耳目口舌之欲,本无善恶;然当世奇物之盛,名利之诱,有登峰造极之势,于是世人多心意驰外,背道离德,“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序》);故其心虑神思不能自主,随物浮泳,苛繁劳顿之甚,亦空前绝后也。故孟子有义利之辨,荀子有制礼之说,汉代东方朔《非有先生论》亦有云:“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老子》一书,皆告之以虚心养气,无欲淡泊,故“不见可欲”成为其书之要。
“欲念滋繁”本不合天地自然至理,《三十四章》论及“道”无欲无为之性:“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道”无所不在,生长万物;然其不立言辞、不据己有、不擅为主。“道”无知无欲,隐而无端,“万物各得其所,若道无施”(楼宇烈《王弼集校释》),故可名之“小”;亦因为此,“道”能主宰万物而为其所归,故可谓之“大”。然“道”本不以“大”自居,惟随顺万物之自然,无所求于己身,无所求于万物。
圣人与“道”通同,顺物自然者也。《六十四章》有云:“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天下之人皆以难得之货为贵,争而得之,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然圣人不以此为己之追求,老子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十二章》)“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畋猎”皆外在于身,然吾人欲望无限,逐物不止以享其乐;然若超越限度,反会伤及自身,成为耳目口舌之大害也。进而言之,心外驰以逐物,劳思困顿,神扰精浊,一生碌碌求索于外,难得旷心怡然之乐。所谓“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庄子·庚桑楚》)。“二十文章惊海内”的弘一大师李叔同,极尽风尘乐事,然身在其中却难得一心之自在、一气之清灵,故虽风流倜傥,身安形逸,终看破人间风花雪月,慨然隐遁。身处富贵荣华,纵其一己之欲,心则困若囚徒者,犹大有人在。故圣人彻悟此理,安无欲之欲、乐无事之事,静养心神以制其欲,食则饱腹而已矣。《庄子·山木》中记载,庄子拜访魏王,衣褛褴衫,脚著草屐,魏王问何以潦倒至此,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物质匮乏,是为贫穷,乃时运不济所致,然不可谓之潦倒(“惫”)。潦倒者,不能修养道德以乘物游心之谓也。庄子之贫,不碍其心独与天地精神共往来,自得其乐也。
圣人为政,则应“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四十九章》)。当世君王,开明者多“尚贤能,立赏罚,兴礼乐”,施其抱负以治其国;贪图安逸者常骄奢淫逸,无所不为,难平欲火;好征战者则兴师攻伐,欲取天下为我所用。三者皆起于君王一己之“欲”,若不加归约,其后果不堪设想。如开明之君所立之价值标准,使一国上下之人孜孜于名利,争贤逞能,好赏恶罚。故礼乐之兴非但未能普施教化,反而开启争斗诈伪之心,仁义成为徒然之表,名存实亡焉。不唯如此,君王所倡之价值,众人竞相追逐,最终必当深受其害,如《战国策》载有“楚王好细腰”一说:“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因楚灵王喜好细腰,大臣恐失宠,皆节食以投其所好。次年,其身大伤,孱弱不堪以致面色蜡黄。贪图安逸者如昏君商纣,其“厚赋税以实鹿台之战,而盈巨桥之粟”(司马迁《史记·殷本纪》),兴宫室苑台,建酒肉池林;民则饥寒交迫,最终不免亡国之灾。所谓“君臣相顾,不知所归,之余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欧阳修《伶官传序》)。而好攻伐者,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是也。“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贾谊《过秦论》)。然君王欲吞天下,必当劳民伤财,穷兵黩武;战乱纷争之中,人民流离失所、伏尸百万。孟姜女哭长城而城为之崩,疲弊之众遂揭竿而起,此乃一国之民大灾大难也。
故有道之君,“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也”(《三章》)。体道者,能虚养恬静无为之心,不纵其征伐淫乐之欲,一任天下之自然,故天下和顺,万物待兴;不刻意倡礼乐、建规范、定赏罚,故臣民无可争斗,无可攀比,仁义之心自然而发,狡黠智思自然归无矣。所谓“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庄子·马蹄》)由此,圣人可“为无为则无不治也”。
至此可知,圣人不孜孜求物,而是“专气致柔”、“致虚守静”,故无私;不擅自妄为,而“辅万物之自然”以为政,故无乱。因此,吾人须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不使物扰情性之真,乱神思之静也;治国者亦须节其物欲、敛束精神,安于自然之“道”,修养心性之“德”,则天下为治。然道家所谓之“不见可欲”,绝非“弃物”以求清静,亦非“去欲”专养其德。真正的圣人之道,非从外入手以辞物,而应在自心上做功夫。“五色”、“五音”、“五味”之多虽可害身累心,然若能悟道明德,无心无为,即便拥有万贯资财,深处名物之盛,亦无关紧要矣。此意可见于《庄子·天地》: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尧视察于华地,华地封人祝愿有三:“寿、富、多男子”,圣人皆以“辞”(不敢接受)应之。此三者为人竞相追逐之物,然尧深明物盛累心之理:“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尧推辞世人所尚之利,境界固然高远,然未达至境也,故华封人谓之“君子”而非“圣人”也。盖“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彀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华封人认为,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与物之贫富无关。上天生养万民而授予应得职分,故男孩多,无惧之有;富有而分财富于人,无事之有。圣人者,若鹌鹑之居,随遇而安;若幼鸟待食,无心自足;若鸟之翱翔,无痕无迹。天下有道,与万物同昌盛;天下无道,即修德以安。
华封人之言,乃真圣人也。然今世之人,无不趋利避害,逐名求势。回望古时,今人是否可以幡然醒悟。尧之三辞,响彻九州,然仍假于物,故华封人犹然笑之。至人也,审乎无假,不与物迁,逍遥尘世。待吾人悟及于此,方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游于大化无穷,何乐而不为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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