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章]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鉴赏〕 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语之所以能够广为流传,除了它与著名的成语故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相契合、相得益彰之外,还因为“祸”、“福”之得失是每个人都十分关注的一点,而老子却智慧地指出了两者相互转化的不确定性与模糊性,从而足以发人深省。对此,正如《老子·四十二章》所说的“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强调人间事象的乖异与不确定。
对于老子的这一思想,由于《老子》篇幅的限制,自隐的老子不便展开来详细述说。而以后西汉的刘安则在《淮南子》中则将人生道路的曲折和不确定集中揭示在了他的《人间训》中。以下我们来看看这人世间的乖异和不确定。
《淮南子·人间训》引《老子·四十二章》说:“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然后接着问:“何以知其然也”?刘安于是举例说明这人世间的乖异和不确定:以前楚庄王在河雍之间的邲地战胜了晋国,凯旋归来后庄王要封赏孙叔敖,孙叔敖辞谢而不接受。后来当孙叔敖患痈疽快要死时,他对儿子说:“我如果死了,楚王一定会封赏你的,一定要推辞肥沃富饶的地方,只接受沙石之地。在楚、荆之间有个叫寑丘的地方,那儿土地贫瘠,所以地名也难听。当地的荆人和越人都信奉鬼神、讲究迷信,所以没人喜欢那里。”不久,孙叔敖去世了,楚庄王果然将肥沃富饶的领地封赏给孙叔敖的儿子,孙叔敖的儿子谢绝了,而要求封赏寑丘之地。按照楚国的法规,功臣的封禄传到第二代就要收回封禄,唯独孙叔敖一家保存了下来,这就是我们说的“所谓损之而益也”。
接下来刘安又举例说明这“所谓益之而损者也”:从前晋厉公南伐楚国、东伐齐国、西伐秦国、北伐燕国,部队纵横天下,威震四方,没有阻碍也没有挫折。于是晋厉公在嘉陵会合诸侯,气横志骄、淫侈无度、残害百姓。国内无辅佐规谏的大臣,国外没有诸侯的援助。同时又杀戮忠臣,亲近小人。在会合诸侯的第二年,厉公出游宠臣匠骊氏的领地时,被栾书、中行偃劫持,囚禁起来;这时诸侯中没有一个来搭救他,百姓中也没有一个同情他,囚禁三个月后就一命呜呼了。本来每战必胜,每攻必克,然后扩展土地,提高威望,这是每个天下人都希望得到的利益,但晋厉公却因为这些而落得个国破身亡。这就是我们说的“所谓益之而损者也”。
除了上面的两个例子,刘安在《淮南子·人间训》中还列举了大量无法控制、难以理喻的事例,如“事或夺之而反与之,或与之而反取之”,又如“物或远之而近,或近之而远”,“或无功而先举,或有功而后赏”,“或害之乃反以利之,或欲以利之适足以害之”,还如“或有罪而可赏,或有功而可罪”,“或贪生而反死,或轻生而得生”,“或誉人而适足以败之,或毁人而乃反以成之”等等。正是利害、祸福、是非之所由来,万端无方;利害、祸福、是非之限定,变化多端。我们不妨再看两例。
围绕着“害之乃反以利之”、“欲以利之适足以害之”的乖异事,刘安举例说:以前阳虎在鲁国作乱,鲁国君命令手下人关闭城门搜捕阳虎,宣布凡抓获阳虎者有重赏,放走阳虎者要处罚。追捕者将阳虎层层包围起来,阳虎只得举剑准备自刎,这时有位守门人劝阻他说:“天下大得很,可以逃生,何以自杀?我将放你出城去。”于是阳虎得以冲出重围,在后面的追兵紧追不舍的情况下,阳虎挥舞宝剑提着戈奔跑冲杀。那位守门人乘混乱之机放阳虎出了城门。阳虎出了城以后又折返回来,抓住那位守门人,举戈刺他,戈刺破袖子伤及腋部。这时守门人抱怨说:“我本来就和你非亲非友,为了救你我冒着被处死罪的风险,可你反而刺伤我。真是活该啊,会碰上这样的灾难。”鲁国国君听说阳虎逃出城,大怒,查问阳虎是从哪座城门逃脱的,并派主管官员拘捕有嫌疑的守门人。鲁国国君认定凡受伤的守门人是阻拦阳虎的,要重赏;而没有受伤的守门人可能是故意放走阳虎的,要重罚。而在受伤领赏的守门人中,放走阳虎的那位守门人也在其中,这真可谓“害之而反利者也”。
那么又怎么称之为“欲以利之适足以害之”呢?刘安举例说:以前楚恭王和晋国军队在鄢陵会战。战斗正紧张激烈之间,恭王受伤使战斗不得不停止。楚军中的司马子反口渴难忍而寻找饮料。这时侍从阳谷捧着酒献给子反。子反这人喜欢饮酒,见酒就乐不可支。子反接过阳谷递上的酒就喝个不停,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帐篷里。恭王打算重新与晋军开战,便派人去叫子反,子反谎称心痛病发作不受召令。恭王于是驾车亲往探望,一进军中帐篷便闻到一股酒气。这下恭王大怒,说:“今天这场恶战,我为了取胜而亲临战场,受了重伤,现在指望能派上司马子反的用场,可他却成了这副样子。他实在是心中没有国家社稷的地位,又不体恤我军士兵。我没法再与晋军打下去了。”于是下令收兵撤退,并以耽误战事的罪名杀子反示众。这侍从阳谷献上酒,是爱护子反,并不想害子反,但想不到却害了子反,这就是“欲以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刘安于是总结道:“众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即众人只知道利就是利,弊就是弊,谁知这人世间的事却如此不确定、乖异。如上所述,关于这样的乖异事,刘安还列举了很多,限于篇幅,我们不再一一引述。
总之,这“玄乎”事窜端匿迹,“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十四章》)。设想,长期浸泡在这种社会环境中,长期踩踏在这种人生道路上,又怎能不产生“道”之模糊、不清晰、不确定的观念呢?老子如此,他的继承者淮南王刘安也是如此。只不过老子更具智慧,借“道”说事,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样的乖异事象言简意赅地概括在了仅有五千字的《老子》文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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