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露筋祠·王士禛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
行人系缆月初坠,门外野风开白莲。
有一天,王士禛门人洪昇向当时的著名诗人施愚山请教做诗的艺术,愚山将士禛与自己的诗作比较说:“子师(指王士禛)言诗,如华岩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十二楼,缥缈都在天际。予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瓦石须从平地筑起。”(见《渔洋诗话》)他把自己的诗比作建造房屋,要一砖一瓦从平地上砌起,而王士禛写诗却像弹指即现、缥缈天际的仙人楼阁。愚山果真一语道出了王士禛神韵诗的特色。
据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露筋庙去高邮三十里。旧传有女子夜过此地,天阴蚊盛,有耕夫田舍在焉。其嫂止宿,姑曰:‘吾宁死不肯失节。’遂以蚊死,其筋见焉。”在封建时代,这位重视“操守”的女子遂被作为“圣洁”女性的象征而为人祭祀。王士禛于顺治十七年(1660)至高邮再过露筋祠时,有感此事而作诗。
从上述记载看,这位露筋祠中的“圣女”,不过一村姑而已。而王士禛怎样写呢?“翠羽明珰尚俨然”,在他的笔下,村姑竟然成了雍容华贵的贵族小姐。傅玄《艳歌行》诗云:“蛾眉分翠羽”,翠羽,指女子细长的黛眉。在本诗中王士禛用来形容“圣女”的美丽。明珰,用明珠制成的耳饰,更可见其服饰的高贵了。他的这种脱离实际的写法,当时有人颇不以为然。然而王士禛有自己独特的构想,他在《渔洋诗话》中说:“余谓陆鲁望(龟蒙)‘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二语,恰是咏白莲诗,移用不得。而俗人拟之,以为咏白牡丹、白芍药亦可,此真盲人道黑白。在广陵,有题露筋祠绝句,正拟其意。一后辈好雌黄,亦驳之云:‘安知此女非嫫母(丑女),而辄云翠羽明珰耶?’余闻之,一笑而已。”
王士禛很欣赏陆龟蒙的白莲诗,欣赏他那遗貌取神的诗笔。陆龟蒙不具体描绘白莲的形态,而是用“月晓风清”的幽静而清新的氛围来衬托白莲清逸超俗的风采,而它那种在清风中轻摇欲坠的样子,又传出白莲似乎内含一种幽怨的情愫。当然,这种神来之笔只切合于写白莲,如果有人用来形容具有富贵态的白牡丹、白芍药,就显得牛头不对马嘴了。
王士禛写《再过露筋祠》就有意识地借鉴陆氏《白莲》这种空灵的写法。《白莲》这首绝句头二句云:“素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意思是说,人们提起莲花,总是欣赏红裳翠盖,又谁注意这不事铅华的白莲!然而,只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白莲更具有一种淡雅高洁之美,它应该生长在仙人瑶池里。想那露筋祠“圣女”,虽是一平凡村姑,但她的心灵是最纯洁、最高贵、最美好的,她在王士禛心目中是最圣洁的女神的化身。因而他加之以“翠羽明珰”,也不过类似“此花端合在瑶池”的用意。
不仅如此,在“翠羽明珰”之后,诗人又把她置身于“湖云祠树碧于烟”的环境中,祠的四周绿树葱茏,祠前湖波苍苍,湖云茫茫。这一切又如烟如雾,把露筋祠烘托得缥缈而神秘,犹如仙境一般,而这位露筋“圣女”俨然为瑶池仙子了。王士禛这番遗貌取神的艺术匠心,那“好雌黄的后辈”又怎能理解呢!
如果其他诗人来写这首诗,在交代了祠庙和祠神后,接着便写自己的观感。而王士禛似乎完全忘记了主题,“王顾左右而言他”:“行人系缆月初坠,门外野风开白莲。”在月亮刚落的拂晓时分,诗人的船停靠在高邮湖畔露筋祠前,野风习习吹来,给人带来一阵阵盛开的白色荷花的缕缕馨香,沁人心脾。那么,这“门外野风开白莲”与门内“翠羽明珰”又有什么关系呢?看起来二者并不相关,然而细细辨析,韵味悠然。莲花,在传统审美意识中,一向是“出污泥而不染”的象征,白莲更显示着一种洁白无瑕的品格,睹花思人,不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近在咫尺的露筋祠内那位圣洁女神么?这野风中的白莲也许就是圣洁女神的化身吧?妙就妙在诗人没有讲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将“圣女”的人格美与白莲的风神美两相映衬,让读者自然心领神会。
王士禛是清代诗坛神韵派大师,论诗标榜“神韵”,认为作诗须达到境界缥缈淡远、意味空灵含蓄,避免实指,不露人工雕琢痕迹,要在自然,具有风调之美。而其作诗要诀则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上面这首《再过露筋祠》的好处,正充分体现了上述这些特点和要求。所以朱庭珍《筱园诗话》评此诗“以神韵制胜,意味深长,阮亭集中最上乘也。”
本文开头谈到施愚山的一番话,现在可以理解了。就以这首《再过露筋祠》来说,诗中的人,是诗人想像中的缥缈天仙,诗中的“野风开白莲”,也未必是当时当地实有的景物,因为王士禛追求的是“空灵”,诗中的情和景都是凭“兴会神到”时的灵感所得,不必去一一坐实的。这种创作方法不很像“弹指即现”的“华岩楼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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