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杂诗(十四)·龚自珍
颓波难挽挽颓心,壮岁曾为九牧箴。
钟虡苍凉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瘖。
清朝到乾隆年间可以说是封建社会的一个回光返照,表面上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兴盛无比;实际上与《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一样,架子虽然未倒,内囊已经倾尽。由于连年用兵与乾隆好大喜功,颇爱铺张,国库已经空虚。又因为奸相当政,百官贪黩,百姓日益贫困,再加上文字狱的残酷,皇帝喜怒无常,言官箝口,朝野一片沉寂。这些已成定势,难以挽回,这就是诗中所说“颓波难挽”。“颓波”乃指清王朝的整个趋势。但诗人又对挽救清王朝抱一线希望,因此他提出“挽颓心”。“颓心”指士大夫们心理上的颓唐堕落。诗人知道士大夫精神上的堕落是专制统治造成的。他曾说封建专制统治者对于知识阶层是“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乙丙之际箸议》)也就是要把社会精英的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明辨是非、勤于思考、知耻近勇以及廉洁奉公之心都一鼓荡平,使他们不知“耻”,从而变成卑琐龌龊之人。因此,经过乾隆“盛世”洗礼的人们大多颓唐不振。嘉庆、道光两朝对知识分子的控制相对较为放松,中止了持续一百多年的文字狱,因之作者感到“挽颓心”还有点希望。如何“挽颓心”呢?他想到自己青壮年时期一系列的抨击封建专制制度的文章,如《乙丙之际箸议》、《乙丙之际塾议》、《明良论》、《壬癸之际胎观》等。诗人为自己所作过的“挽颓心”的工作感到自豪。“曾为”二字把这种自豪感表现得十分充分。可惜中年以后自珍一度沉溺于金石文献,放松了这方面的努力。现在国运已处于黄昏夕照之中,一片苍凉凄楚,仿佛晚钟回荡,令人倍感凄凉,与他在《尊隐》中描绘的封建末世景象也十分相似:“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引暮气,与梦为邻”。在这种情势下,诗人的责任感、“能作为心”尚未被完全戮平,于是他重新呐喊了:“狂言重起廿年瘖。”他庄严宣告:虽然我沉默了二十年,如同患了哑疾(也是被“戮”的结果),但为了挽救“颓心”(包括自己的“颓心”),从而再挽“颓波”,从此要重新公开发表政见,议论朝政,那怕此举被人指斥为“狂言”!这句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辞严,表现出未被严酷统治泯灭的良知和责任感,因而它特别具有感染力。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作此诗时,诗人刚离开朝廷、走在回家途中。在苍凉的归途中仍不忘与腐败势力战斗、还要挑起新的战斗高潮,这位启蒙学者的倔强斗志真可令人起敬。晚清一些刚刚觉醒的青年说:“初读《定庵集》,若受电然”,就是指这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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