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居看微雪·陈三立
初岁仍微雪,园亭意飒然。
高枝噤鹊语,欹石活蜗涎。
冻压千街静,愁明万象前。
飘窗接梅蕊,零乱不成妍。
新年初度,微雪飘洒,庭园里银台玉树,清莹光洁。尤其那梅花送香,点缀着雪日的生机。寄居金陵的陈三立适逢“恩准”“开复原官”后的第一春(光绪三十年诏赦戊戌案获罪人员)。然而此时此景却没能引起诗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触发他再起东山的愿望。诗中留下的,唯有那着上了哀怨情调的雪景。
诗人是怀着一腔愁情去“看”雪的,园内外景物由于涂抹上了浓重的主观色彩,很难表现出具体实貌,只是全都给人以“静”、“寒”、“乱”的感觉。听不到“高枝”鹊儿鸣叫,雪花消融于“欹石”,水痕斑斑。四下里冷寂萧瑟,梅花夹杂着雪花飞散凋零。其中将下落的微雪遇石即化这一奇景喻作流动着的“蜗涎”,新颖生动而精细可感,除外则都化实为虚,全凭读者去对飒然之园景展开艺术联想了。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易辨认的雪景,倒处处能窥见诗人的影子,体味诗人的真情。“园亭意飒然”,“愁明万象前”,诗人直抒胸臆,是对自己命运不济、难为社会所容的感叹。在这个世界上,诗人就像园中噤不作声的寒鹊,石上留下的蜗涎,再不能被他人注意,纵然挣脱狭窄的庭园空间,也将受铺天盖地、“冻压千街”的寒气的围逼,那飘荡无定的花瓣,不正和自己一样难成气候吗?透过种种物象,可以发现这正在“看微雪”的诗人,完全是一个无声无息、对春天不抱希望的“自我”形象。应该说,诗人的愁情是真实的。早年“思维新变法,以改革天下”,戊戌遭黜,“家国之痛益深”,“庚子后,虽开复原官,终韬晦不复出。”(吴宗慈《陈三立传略》)诗人一直生活在渴求变世与新世无期的矛盾中,虽有用世之志,终因不在其位,难以扭转乾坤。因此,诗人在这个“微雪”世界中,自然不易得到消寒之逸情了。
这首诗虽由愁情主导,意在象外,但诗中诸景,并未超然于“微雪”之外。诗人无心摹写雪之形,也不用有关雪的熟典,却极妙地传出雪之神。树枝积雪,鸟鹊惧寒而不愿栖落,失去了平时的鸣叫声;斜立的园石上,飘洒的雪片倾刻即化,有如缓缓流动的蜗涎。高与低、静与动的两组镜头,反映出庭园雪景的独特性。至于“冻压”一联,几乎全是诗人的主观想像,但也没有离开雪“寒”、“亮”的特征。白雪遮盖了“万象”,目力不易辨识,而诗人之“愁”倒是在这光亮的映照下暴露无遗。最妙的自数“冻压千街静”一句了。前人如元稹有“冻压花枝着水低”句(《西归绝句》)、高启有“冻压寒梢应几树”句(《为石城朱氏题梅雪轩》),虽也给冷冻赋予重量感而呈下压之势,但毕竟比较平实,并显力度不足。三立诗此处用“压”,不但点出千街清冷为多日的积雪所造成(前“仍”字已道出了下雪已非一日),而且使人对无法抗御的寒冻之气产生不胜负担之感。这样的势态用来衬托诗人生活在受抑的社会环境中,再也恰当不过了,难怪王蘧常称赞句中“压”字,以为“此‘压’字为人意想不到”。(见郑逸梅《艺林散叶》)这一联构成了一幅积雪沉沉、寒气窒人的大景,又与上一联的小景恰成对照,使多层次的雪景显出纵深感。
全诗由内而外,以小及大,动静、虚实相替的写景过程,也是一个连续递进的抒情过程。随着诗笔从“园亭”到“千街”、“万象”,从“意飒然”到感觉一派“零乱”,诗人在微雪飘落的庭园中想寻找精神解脱而不可得,在阴寒笼罩的大空间中就更难了,看雪竟加剧了他的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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