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二首选一)·翁同龢
风帆一片傍山行,滚滚长江泻不平。
传语蛟龙莫作怪,老夫惯听怒涛声。
此诗作于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八月,是一首感时抒愤之作。
辑入翁同龢《瓶庐诗补》的《江行》共二首,此选为其第二首。第一首云:“酒阑起舞剑光寒,野阔天空眼底宽。十丈软红尘脱口(按:原文如此),烟云深处尽盘桓。”诗后有“门人张兰思按”,云:“戊戌八月,师(指翁同龢)曾至筱珊方伯曾桂江西布政使任所。此二绝系途中作。《刊稿》(指翁同龢《瓶庐诗稿》)戊戌年有《将之江右视筱珊侄》一绝,惟‘传语蛟龙莫作怪,老夫惯听怒涛声’二句,与此第二首下联略同。”查《瓶庐诗稿》卷六《将之江右视筱珊侄》一绝,云:“海程行过复江城,无限苍凉北望情。传语蛟龙莫作怪,老夫惯听怒涛声。”《江行》二绝与此诗并系同时之作,表现诗人相同的感受,录此以助对《江行》一诗的理解。
此诗所写,决非一般旅行江上的感受。知人论诗。先须知作者其人其事。翁同龢为光绪帝师傅,曾入直军机,光绪帝“每事必问同龢,眷倚尤重。”(《清史稿·翁同龢传》)甲午战争后,同龢“憾于割台(湾),有变法之心”(《康南海自编年谱》),乃辅翊德宗,筹思新政。又密荐康有为于德宗,致为慈禧所忌,屡遭排击。本年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决意推行新政,诏定国是,宣告朝野,即为史称“百日维新”之始,海宇震动。但后四日,即由慈禧怒而下令,迫光绪帝下谕首办同龢,“著即开缺回籍”。同年八月,慈禧发动“戊戌政变”,同龢亦获重谴,“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德宗景皇帝实录》卷四)。同龢以权臣之重,辅佐德宗,变法图强,负朝野重望,却屡遭慈禧为首的后党保守势力的排挤打击,郁愤不平,其情可发,遂成此诗。
上联云:“风帆一片傍山行,滚滚长江泻不平。”诗人举帆江上,傍山远航,乘长风,破巨浪,鼓风击浪,顺江而下,何等轻松快意!“风帆”一句,似从李白的“轻舟已过万重山”句化出。因是轻舟,因是孤帆,航行于浩阔大江之上,风紧,浪激,也只能傍山驱舟,顺势远航。杜甫有“不尽长江滚滚来”之句,此也化用,而谓“滚滚长江泻不平”。万里长江,浩渺无际,激浪滔滔,滚滚而下,一泻以去,浪推浪涌,无复平静。乘风轻舟,颠簸于滚滚江上,顺浪直泻而下,倒叫乘舟远航的诗人,在远眺青山,近观白浪的快意中,更感到一种又惊又险又十分轻快舒心的乐趣。联系《江行》第一首诗中“野阔天空眼底宽”、“烟云深处尽盘桓”二句诗意看,似乎诗人因罢官回籍,了断宦情,得以江上放舟,与青山碧水为伴,尽兴盘桓,悠然自得。其实又不尽然。诗人遭慈禧后党排斥,使其远离德宗、莫问“新政”,又加重惩严处,愤然不平,郁结心头,其内心有如“滚滚长江”,心事激胸,不平之情,真能倾泻不止。诗人同时所作《将之江右视筱珊侄》诗中云“无限苍凉北望情”之意,才是诗人内心深处潜藏的深情真情。诗人罢官回籍,壮志未酬,不免感家国身世之“无限苍凉”;正因为人在志在,又不免眷念德宗诏颁新政,励精图治,终遭废斥败局,而生“北望情”,犹不能做到“眼底宽”、“尽盘桓”如此这般的轻快舒心。故上联二句,又不能作正面看,更不能作表面看。
从上联知诗人既心潮不平,又志节尚存,那末即知下联“传语蛟龙莫作怪,老夫惯听怒涛声”二句,其情意的抒发,却是一气呵成,表达了诗人志高情豪,大气磅礴的意气。江浪滚滚,疑是蛟龙作祟。这使我们联想到周处斩蛟,为民除害的故事。诗人此指蛟龙,当有隐射,联系诗人当时处境和时间,即不难明了其所指。他们兴风作浪,翻江倒海,怒涛滚滚,声震江上,来势汹猛。然而,诗人孤舟击浪,犹自闲庭信步,既无丝毫惧色,更有一身正气。诗人步入仕途,历经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宦海升沉,其中险风恶浪,已经几度磨练,岂会因“蛟龙”“作怪”兴风作浪、怒涛震声而心惧却步!自信正义在握,故敢面对险恶,镇定自若,其凛然正气,真能从这两句诗中呼之欲出。诗中所用“传语”、“莫作怪”、“老夫惯听”等词语,读似平常,但细味其意,却表现了诗人居高临下、理壮气顺的意态和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精神,且显得豁达自信,不仅充分表达了诗意题旨,也吻合诗人的性格,颇为传神。陈衍《石遗室诗话》评白:“瓶庐相国诗,清隽无俗韵。获谴归里,闭门思过,所作不但怨而不怒,即怨亦希,惟其音自悲耳”,又谓其诗若“香山、诚斋之体”。读《江行》,其评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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