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延·张际亮
百万金缯贿寇还,明州父老痛时艰。
捷书互报中朝贺,优诏仍蒙上赏颁。
浪跋鲸鱼腥璧水,血分鸩鸟污珠鬟。
舟山鬼泣君知否?无数楼船瘴海间。
一八四二年五月,侵占浙东一带的英国侵略军为收缩兵力,北上进攻上海、南京,威胁清王朝心腹要地,因而撤出宁波,同时勒索宁波百姓犒军费银一百二十万元。前此,扬威将军奕经奉命率军援浙,先是畏葸怯懦,迟迟不前,途中迁延数月,后来到达浙江后,仅凭在庙中“占得虎头之兆”,即以之作为时来运转的根据,遂贸然进兵,结果大败而还。至是,奕经却借侵略者的战略转移之机,谎报军情,奏称是由于他的部下郑鼎臣等袭击夷兵,“逼惧窜退”。而清廷得此捷报,不问真伪,对奕经等滥施赏赐。本诗即写此事。
全诗主旨乃在对奕经冒功邀赏和朝廷昏聩不察极表愤慨,对惨遭烽火荼毒的黎民百姓深切同情。这几重意思用工稳沉实的律诗形式错落展开,极见功力。
首联“百万金缯贿寇还,明州父老痛时艰”,直陈其事。英军撤出宁波城是为了集结兵力,实行战略转移。行前的勒索见出其贪婪本性。当时,英军撤兵的战略原因并非人所尽知。但即使由于欲壑暂足而撤兵,那也绝不是奕经等人的“功劳”。比年战乱,民生本已艰虞,而今又横遭如此敲剥。“撤兵”之下,宁波百姓付出巨大代价。这两句还暗含着这样的意思:奕经奉命进行的声势浩大的“东征”如此无济于事,竟靠着“明州父老”的血汗去“贿寇还”,从中不难体会出诗句的嘲讽意味。如此,“明州父老”之痛,就不仅是被榨去“百万金缯”后的“时艰”了。这里先将英军撤兵的底蕴揭出,以为下面“捆了好打”。
百姓无可奈何的金缯贿寇对堂堂将帅来说,应是奇耻大辱。然而这屈辱换来的撤兵竟被他们作为功绩邀买荣宠。腐朽的将帅如此,朝廷竟也如此昏聩不察,滥施赏赐。颈联两句以极工整的对句沉痛而又愤慨地揭露了这一事实。其中“互报”、“仍蒙”包含了深刻的意蕴。“互报”乃是奕经一伙上下串通、结伙营私的形象的揭露,“仍蒙”的“仍”字则淋漓宣示了作者难以掩抑的愤慨。就在“明州父老痛时艰”的基础上,统治者却以虚假的“胜利”弹冠相庆,这该是怎样的腐败和无耻。
然而与此同时,“浪跋鲸鱼腥璧水,血分鸩鸟污珠鬟。”展开了一幅侵略者横行无忌、残害百姓的悲惨画面。“浪跋鲸鱼”是“鲸鱼跋浪”的倒装,指敌舰从海上来。“璧水”,亦称“泮池”,古时文庙前例有此池,是庄严圣洁的象征。句下自注:“逆夷毁文庙为宰牲之所”。这句即隐括此事,又描绘出侵略者炮舰横行的形势。“血分鸩鸟”为“鸩鸟分血”的倒装。“珠鬟”指妇女。句下自注:“妇女不从奸者鞭挞凌辱之,哭声震天,饮以药酒则哑矣,死复截其下体”。这句写侵略者奸污妇女,并以浸了鸩鸟血的毒酒使其欲哭无声。这一联写出了侵略者何等令人毛骨悚然的暴行。这些内容本不易概括,但作者的描绘既酣畅淋漓,又对仗十分精工,一字一顿,字字沉重,传达悲愤沉郁的声情,极具表现力。而在全诗功能上,对上两联的“互报”、“仍蒙”构成强烈的对比和嘲讽。
如果说,以上两联还重在客观揭露的话,那么,最后两句就终于爆发为裂地崩天般的喝叱了:“舟山鬼泣君知否,无数楼船瘴海间”!“君知否”三字是千钧之力集蓄的进发:就在你们冒功邀赏,弹冠相庆之际,侵略者不仅深入内地,污秽圣人之所,虐淫妇女,而且集结兵力横行海上,那死难百姓的阴魂哭泣,战争惨祸的更大威胁,你们知道吗?这一收煞,确有扛鼎之力。
这首诗的特点除了形式上的工切之外,更在情感力度的层层推激。首联的基调以“痛时艰”表现为悲悯哀伤;颈联的“互报”、“仍蒙”转升为愤切;腹联令人发指的画面上扬为掩抑着悲愤的怒斥;层层推宕至此,末联顿发为声色俱厉的质问,饱绽出面壁呵天、抽刀斫地的气势。真气内转,愈转愈烈。由于全诗的情感是与事实的重重展开同步推激,因而具有望风披靡的力度,造成震憾心魄的艺术感染力。
张际亮的诗尤以“气势”充盈耸动诗坛,林昌彝《射鹰楼诗话》说他”性情气格两两俱胜”,邱炜萲《五百石洞天挥尘》评其为“奇情壮气,一如其诗”,都可以从本诗看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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