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袁枚
论定诗人两首诗,簪花人作大宗师。
至今头白衡文者,若个聪明似女儿?
上官婉儿是初唐宫廷杰出的才女。她一生经历十分不幸。还在襁褓中时,祖父、著名诗人上官仪就以论武后废立事获罪,累及儿子庭芝(婉儿的父亲),一同处死,全家籍没,婉儿随生母郑氏配入宫廷作女奴。等她长大后,以天性颖悟,“有文词,明习吏事”,被重视人才的武则天所召用;又因忤旨,差一点被诛杀,最终受了“黥面”的肉刑。到晚年,她卷入了韦后乱政集团。中宗暴死,临甾王李隆基(中宗侄儿,睿宗之子,即后来的玄宗)发动宫廷政变,举兵除诸韦,婉儿被斩于旗下。但就是这位累遭不幸的女性,凭她超绝的才智,由女奴而成为武则天母子当政时的幕后运筹人物,曾被中宗册封为“昭容”(正二品女官),代皇帝草拟制命。在诗坛上,她也曾管领一代风流。初唐几位帝后,大都有文学修养,喜欢作诗。每当皇帝赐宴赋诗,群臣奉和之时,婉儿常为武后、中宗以及几位公主捉刀代笔,并负责评骘臣僚的诗作,指点文字,抑扬人物。《唐诗纪事》有一则记载说:正月晦日(每月最后一天叫晦日),中宗游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奉和者一百多人。殿前结起了彩楼,命婉儿居楼上,在一百多首和诗中精选一首作为配乐的歌词。当时臣僚呈上诗作,聚集楼下,听候婉儿评断。这自然有赛诗的意味,也是在考验婉儿评诗的识力。落选的诗篇一张张扔下来了,最后剩下沈佺期、宋之问两篇,迟迟未决。过了好一会,沈诗飘落,独留宋诗入选配乐。婉儿的评论是:沈宋两诗工力差不多,只是宋的结尾比沈好。沈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结篇,是两句空洞的谦虚话,而且语出题外。宋的结联“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紧扣晦日时令(晦日自然没有月亮),又用传说汉代昆明池边有神鱼献夜光珠的典故,切合地望;同时写出了帝家豪华气象,而且辞意不尽,确实远远超过沈诗。这件文坛韵事,尽管出于小说家之言,却为历代诗人所艳称,上官婉儿也就因此名传千古。袁枚写这首绝句,题咏这则故事,除了赞扬上官婉儿外,又暗暗借古讽今。“至今头白衡文者”,俨然有所指,极有可能是讽刺与他同一年成进士、年龄却比他大四十多岁的诗论家沈德潜。当时,袁与沈同为诗坛领袖。袁主性灵,沈主格调;袁进取,沈保守;两人议论判若水火。袁枚强烈反对沈拘泥诗律诗法,以格调论诗,以时代限诗(尊唐抑宋),以温柔敦厚取诗;以及“菲薄艳情”,强调“诗本乎学”等等带有浓厚儒家迂腐思想的议论。为此他两次致书沈德潜,反复驳难,信中口口声声称沈为“大宗伯”,“宗伯”原是沈曾任的礼部侍郎的古称,但此语又含有为人尊仰的文坛宗师这层意思。这首诗里的“簪花人作大宗师”从字面说,无非赞扬婉儿以女性而成为诗坛宗匠,暗中却把“大宗师”与致沈德潜论诗书中的“大宗伯”遥相呼应。袁枚曾说沈论诗“有大袑(袑,裤裆,大袑即大裤,语出《汉书》“褒衣大袑,不中节度”。这里指冬烘迂腐之人)气象”,就是说他有道学先生气味。这首绝句结尾“若个聪明似女儿”,字面上泛指哪一个比得上婉儿聪明,其实也含有讥讽沈德潜白头论诗,思想顽固,天资鲁钝这层深意。他在《随园诗话》中引用杨诚斋的话说:“‘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余深爱其言。”沈德潜正是以格调论诗的人。把这段话与本诗对参,便见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了。
袁枚这首绝句,正面歌颂了唐代一位压倒须眉的才女,又暗中讥讽了当代诗论保守的“头白衡文者”沈德潜之流,表现了他尊重女性的民主意识和诗歌理论中勇于创新的开拓精神。这首诗的价值首先就表现在思想识见高人一等上。袁枚反对封建的男尊女卑之说,尊重女性的才华,收录女弟子,为她们改诗编集,对她们的诗作尽力揄扬。这首《上官婉儿》是这种进步思想的又一次闪光。其次,在诗艺上,信手写来,炼如不炼。起句“论定诗人两首诗”,是任何诗人都忌讳说的大白话,袁枚却不避俚俗,径言直遂,畅晓明白。四句诗如弹丸脱手,流转清新;却又巧妙地把讽刺的微意藏在这平易的语言里,词旨隐约,使人读后自知其锋芒所向,发出会心的微笑。这就是诗艺中不巧而巧,寓巧于拙的手法,其中透露出诗人特有的睿智覃思与轻松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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