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胡家闸茶楼·林旭
已近乡心那得休,谁曾一笑妄成留?
依回避疫情何怯,牵率言欢意易道。
十里人声趋短夜,百年海水变东流。
闲来独倚原无事,只为凉风爱此楼。
光绪二十一年(1895),林旭入京应试,正值《马关条约》签订,他参加了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后又受业于康,并加入了强学会。次年夏,他由京返故里,途经上海,写下此诗。
诗的首联,诗人说:到达上海,比起京师来,离福建老家当然近得多了,然而思念故乡的感情却更不得罢休,更显迫切,谁又怎会想到轻易在沪上留滞?“曾”在此作“争”(即“怎”)解,“一笑”则喻“轻易”。首联中诗意便已见出曲折。
颔联二句,“依回”即“依迟”,指诗人自己留滞沪上若有依恋迟回之态。“避疫”指福建当时正闹瘟疫(林旭《还福州海行》之二“旱疫应知乡事苦”可以印证),诗人偶止上海竟似意在躲避。“情何怯”自然是诗人的自嘲。读者当知并不是他胆怯避疫,而是交通上的原因,使他不得已坐等定班客轮。“情何怯”又暗用宋之问《渡汉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别有不尽之意。“牵率”意为“牵引”,在此不妨解为“枨触”,“言欢”云云,谓虽暂留沪上不得速回家乡诚属憾事,但倒也可乘此机会与前辈诗人如陈衍、郑孝胥(同为客居上海的闽人)等相聚畅叙,尽意言欢。(按《晚翠轩集》中《与石遗大兴里饮罢过宿有叹》、《洋泾桥与郑太夷丈对月》诸诗,大约即同期之作。)不过,若解为归里与亲朋言欢之意甚切,也可。二句一退一进,用笔亦见跌宕。
再看颈联。“十里人声趋短夜,百年海水变东流”,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称其“瘦折可喜”,可以认为这是全诗的重点。确实,二句即景抒情,刻意锻炼而以枯淡之笔出之,颇肖林旭所效法的陈师道诗风。杜诗对仗每用“万里”、“百年”,极具沉郁顿挫之势,而林旭此处乃以“十里”对“百年”,虽有客观因素,却也可见出汪国垣所谓“其心苦,其词迫”(见《光宣诗坛点将录》)。“趋短夜”写富豪子弟征歌逐舞,醉生梦死之病态,用笔曲折波峭,一个“短”字意味深长。古诗但云“昼短苦夜长”,此则苦夜短而隐含“东方渐高奈乐何”之诮。“变东流”不是说海中水流的方向变化,而是说它的深浅变化,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沧海桑田”之意,指的是西方资本主义侵入,上海开埠以来四十余年所发生的种种变化。林旭行迹,颇与唐代杜牧相类,对此畸型发展的十里繁华地,他是非常熟悉的,但身处其中,时时流露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苦涩悲凉之感。如他的另一首《沪寓即事》“独谣负手谁能喻?百计安心或未贤”一联,也有同样的慨叹,即陈衍《石遗室诗话》中所谓“欢场中时有身世之感”(我们应当再加上“家国之恨”)。
尾联落笔貌似轻松,实则其重在骨,令人想起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数语。“闲”与“无事”反衬出忧思之深,实非寻常笔墨。全诗以明写思念家乡起笔,以暗写感慨国是作结,组织安排,很有匠心。
狄葆贤《平等阁诗话》评林旭诗云:“其诗或有病其涩者,余谓正如橄榄回甘,于此间弥见风味。”读此诗者,以为如何?不过即使不喜林诗,对他善学后山这一点,恐怕谁也无法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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