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柳·舒位
一丝杨柳一梭莺,费许天工织得成?
已是春愁无片段,峭风犹作剪刀声。
杨柳,那含烟笼雾的杨柳,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是地上长出的。这样回答的人,自然是笨伯,不足与言诗。
是春风催成的。是造化生成的。这样回答的人,算有点头脑了,但时至清代,有了那么多祖先的题柳遗产,再这么说,头脑还是太简单、太平庸了。
因此,当我们的诗人舒位铺纸提笔,定下《题柳》的诗题时,为了不流于平庸,他肯定是想破了脑袋。
先看看那一丝丝的杨柳枝条,在春风中一齐摆弄着婀娜腰肢,这,该怎样不落旧套地说一说呢?
再听听那枝头娇莺的恰恰啼声,把杨柳啼得光彩照人,柳与莺,又该怎样配在一起呢?
说“配”不大雅吧,还是用……用“织”好。呀,有了!
“织”,拿什么织呢?当然是丝。杨柳,不就是丝么?
杨柳如丝,还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老话。那么,在“莺”上翻点新花样吧。当然,还得与“织”有关。那么,“莺”该是这部织机上的什么部件呢?
是梭子!诗人想到这儿,定是满脸得意的笑。是梭子,前辈大约没想到过吧。可是,那丝丝杨柳,不是在莺声有节奏的啼唱声中,一枝枝抽长的么?这不像缕缕白丝,是在机梭忙而不乱的来来回回中吐出的一样么?
原来是丝,织机一转,成为一匹绢;原来只是一枝枝柳,莺声一唱,便齐崭崭地组成了密密的柳烟柳雾。太妙了。
谁来“织”呢?当然是老天。不过,这么说出来,太直拙了,该轻灵点。
轻灵点?有了,用问句,语气不定,费人猜想。于是,诗人轻轻地问老天:你是费了几许功夫,才把这一丝丝杨柳、用一梭梭的莺声,织成了如此蔚然的柳烟柳雾的?
问得多巧,诗人定是要暗自夸赞了。但一转念,还不是自我陶醉的时候:诗才得了两句,问得巧,答也难,下二句还需费思量。
要老天亲口作答?老天可没口。要老天不作答?他又不是聋子,何况,他明明还在忙碌着,怎会不听见?
他必须回答,他必须不用口回答。
想定了。落笔吧?可是,绝句的规矩,第三句是要“转”的,不能马上写老天的答词。转吧!可也不能转得太远,就转到“春”上去吧。
杨柳如烟雾也似繁密的时节,当然是暮春三月了。可又不能直言“暮春”。想想,换个说法?这可不难,马上想出了,来句“春愁无片段”吧,春愁愁到不得片刻安宁了,这当然是春将尽的时节了。当然,这只是小巧而已,诗人也不怎么得意,何况,现在最犯愁的时候已经到了:“转”好了,又该怎么“合”呢?
春快尽了……呀,又有了。从春初杨柳初放,到暮春杨柳如织,这不全是老天在下功夫么?“费许天工”?答案不就在此了么?整整一个春天的功夫!
老天可以回答了。当然,他可不必自己作答,他的神通大,顺手驱来一阵劲峭的春风,呼呼地扑在诗人脸上:明白了吗?这春风,就是咱裁剪杨柳的剪刀,织好了柳烟柳雾,还要用春风把它们裁得齐崭崭地,舞起来才好看。不织不剪,那杨柳还不成了一团乱丝,你小子还看得见这等美景么?
明白了。诗人从呼呼的风声中,听出了剪刀的喀嚓声,于是,便写下了“犹作剪刀声”的结句。他对“犹作”二字,又自鸣得意了一番:犹作者,可见以前一直在作,从初春到暮春作个不停,已回答了上二句的问话;不过,有了这二字,诗面上只立足于“春愁无片段”的眼下,不算径直作答,颇可耐人寻味,诗也算是空灵蕴藉了。
写完了,彻底自我陶醉了么?不,诗人还是有点懊恼,最末一句,到底还没超出唐人贺知章《咏柳》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之名句。然而,再想想懊恼也没了:老祖宗的影子,总是难统统从脑子里挥去,何况,他说的只是二月春风,我却看到三月春风还是剪刀,比他又多了一个月,虽是以量胜而非以质胜,毕竟不算是全部沿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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