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胡朝梁
年年作计随人后,短发长歌只自疑。
来日万端付之酒,江南片月为吾私。
非关早岁思齐物,合有寒儒瘦到诗。
我已穷于孟东野,高天厚地更何之!
这是首述怀之作,袒露胸臆,直抒所怀。诗本抒情之物,何况“述怀”诗,更是诗人真实思想感情的直接诉述。此诗反映了一个作为旧时知识者的诗人,在生活路途上,惑于前路的困顿迷惘的心情,其于旧时不苟于污俗合流的正直知识者来说,有一定典型意义。
首联两句直言自己处于进退两难的困惑:“年年作计随人后,短发长歌只自疑。”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者,自有抱负与追求,希望进而用世,有所作为。然而,诗人所处的时代,社会危机四伏,政治动荡不息,权贵尔虞我诈,岂有正直有为之士进身之途?故诗人感叹自己年年有所计划与打算,却总是落在人后,为人先着,居于下游。既不能进,不若退而自保!于是,学那楚狂接舆,披发长歌,佯狂而不仕,聊作退路。然而,退而佯狂,原非初衷,亦于世无补,连自己也怀疑此举是否合宜。进不能先人为计,退不能心安理得,进退无路,如之奈何?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百无一用是书生”,不与之同流合污,也只好以酒浇愁、以月为伍了:故颔联云:“来日万端付之酒,江南片月为吾私。”进退无路,反思而得,为自己设想的未来生活,惟沉湎于酒、醉心于月。酒,是人类创造的神奇之物,可以化解心结与情结,可以解忧,可以浇愁。今后,无论遭遇何种何样、千种万般的困苦、忧愁、迷惘,凡一切不快不满的事,付与酒解释罢了。再不然,好在还有一片江南好月,佼洁明净,既清明如同我心,又光亮可照我身;江南孤月,伴我孤身,长相伴,慰我心,如为我私有,可独占长随。言“月为我私”,是移情于物的对面写来的笔法。月本人所共有,说月独私我,即月独钟情于己,实是说我独钟情于月,欲摆脱一切愁恼与忧苦,惟孤身长对明月,共酒销愁。
然而,酒醉伴月,又岂能真正解脱,无忧无愁了?不然。颈联云:“非关早岁思齐物,合有寒儒瘦到诗。”诗人的胸怀是阔大的,感情是曲折的,借酒月以泄愤,却不是遁世。诗人明言,年轻时,也曾思慕《庄子·齐物论》中描述的美好境界:无有是非,不分彼此,物我同等,生死相共,一切无差无别,凡物均同共存,多美好的人世,多理想的境界!那是我早年怀抱和追慕的人生啊!但我现今所遭遇所感怀,均与这无关!换句话说,并不是因为“思齐物”的破灭,才去追求“万端付之酒”、“片月为吾私”的境界的。诗人是明里说“非关”,暗里意为“有关”。当然是因为年青时代的追慕、怀抱、壮志,受环境的摧残和戕害,致不能进又不能退,迫于以酒月相伴,岂是无关碍的?这是以一种委婉曲折之语,表达内心深层的沉痛之思的写法,可使诗语更具表现的力度。“非关”句说原因,“合有”句示结果。“寒儒瘦到诗”,本指唐诗人孟郊。孟郊幼贫,“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新唐书·孟郊传》),刻苦吟诗。两番试进士落第后,于四十六岁时中进士。而后仕途坎坷,牢愁清贫以终。诗人有感于己之生平遭遇,同于孟郊,亦一寒儒,苦于吟诗。时人曾称诗人“诗以外无他好”,可为此句诗的注脚。“合有”,是说自己的命运前途,应当如此,只能如孟郊一样,一生清寒,刻苦吟诗。“瘦到诗”,孟郊苦吟,追求诗语瘦硬,多哀愁之音,亦其生平郁抑寒苦之遇之情的反映。此句之谓,乃诗人指自己清寒牢愁、抑郁忧苦,一寄于诗,别无他途!
忧患愁苦之深,非止于此。尚有末联,深切喟叹:“我已穷于孟东野,高天厚地更何之!”孟郊这位前贤,已是到了仕途末路,病死于求职的路途上,为诗也逼迫到瘦寒苦吟的境地,真正到了穷途末路了。然而,我比之孟郊的命运遭遇更糟更坏,甚至连像孟郊那种“瘦到诗”的诗都写不出来了,一切较之孟郊更其穷乏。虽然,天高地厚,上天那么的寥阔,大地那么的宽广,茫茫宇宙,却没有一处容我施展的空间。我本已穷于孟东野,勉强做个寒儒,苦吟几句瘦诗,以为进退无路之路了。岂知眼见这“高天厚地”的宽广空间,令我茫然,“更何之”,更向哪里去寻求出路呢?不言之隐,痛在言外,岂天地之不容,实世态之所为。软弱的哀告,亦是对世态的抗争,此等心曲,与一切旧时正直清高的诗人是同调的。
此诗隶事属词,明晓而适宜;直而不露,哀苦自雅;述白而情曲,委婉而有力,有性情,有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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