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南归者·龚自珍
布衣三十上书回,挥手东华事可哀。
且买青山且鼾卧,料无富贵逼人来。
此诗作于清道光二年壬午(1822),时诗人在内阁供职。南归者不知为谁,次年诗人有《送端木鹤田出都》诗云:“天人消息问端木,著书自署青田鹤。此鹤南飞誓不回,有鸾送向城头哭。鸾鹤相逢会有时,各悔高名动寥廓……”盖南归者亦端木之流亚,他是一位布衣之士,失意南归。临别之时,诗人作此诗相送,表达了深挚的同情与亲切的慰藉。
送别为古代诗词中常见的题材。自汉代苏李河梁送别之后,代有佳篇。然而龚氏此作,不像一般送别诗那样即景生情或寓情于景,而是开门见山,直叙本事,语言质朴,不假雕饰。起首二句即点明被送者的身分、年龄与遭遇,他年已三十,从故乡远道来京,上书清廷,未获采用,于是怀着一腔怀才不遇的怅恨,挥手而去。他仿佛在说:“被高贵者占据的京师官场啊,再见了!”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事可哀”三字,则是表达诗人对南归者的同情。诗人自己原来也是一位屡试不中的失意者,好不容易才在三十八岁那年会试中式。此刻也只是在内阁中书任一微职,因此他对布衣之士依然声气相通,引为知交。他在《己亥杂诗》中说:“夜奠三十九布衣,秋灯忽吐苍虹气。”自注云:“撰《布衣传》一卷,起康熙,迄嘉庆,凡三十九人。”可见所知者众。这位南归者,很可能是《布衣传》中人物之一,临歧相送,诗人不禁为之一洒同情之泪。以上短短二句,兼写行人与居人:行人挥手而别,毫不留恋;居人满怀哀感,依依不舍,不得不令人惊叹用笔的精审。通过这简练的一笔,还足以使人联想到在清王朝的统治下,汉族下层知识分子是怎样的命运。
诗之后二句,当是劝慰南归者之语。旧时代(包括清代)知识分子面前总是摆着两条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具体表现则为入仕与归隐。这位南归者自然也不可能跳出这个历史的框架。现在朝廷既然不用了,他只有归隐青山,怡情养性。“且买青山”,典出《世说新语·排调》,云:“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此处借指归隐林泉,实际上是对清廷的一种消极反抗,它与唐代知识分子“身在终南,心存魏阙”截然不同。隐居青山还要鼾然高卧,说明再无干禄的要求,这儿便暗寓着对清廷的绝望。此句尤妙在两个“且”字。且者聊且,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也,可见心里藏着牢骚与不满。他归隐林泉,高卧北窗之下,如羲皇上人,看似超脱、旷达,可心底里又何尝安逸静穆!从这两个“且”字上,我们可以窥见诗人寓意之深。“鼾卧”二字,尤为精警。熟睡如泥,竟然发出呼呼的鼾声,表明已忘怀一切,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更反映出他对清廷已彻底失望,再也不存在什么幻想了。“鼾卧”二字,若易以“高卧”,雅则雅矣,然而上述寓意便完全走样了。
结句“富贵逼人”,表明了诗人对富贵的憎恶,而以恢谐语出之。同时也照应首句,暗示友人上书清廷,非为富贵而来。在古代,一些清高的知识分子,他们求取功名,志在匡时济世,并非专为富贵。正如孔子所说:“富贵于我如浮云”。但是一涉足仕途,世俗间的富贵荣华,便向人逼来,难以摆脱。这是现实生活中的矛盾。诗人此处说“料无富贵逼人来”,不是说人去求富贵,而是说富贵向人逼来,愈益显示出世俗之可憎,而南归者则超然尘外,襟怀旷达。这么一说,友人的失意南归,便变得不可哀了。由此可见,诗仅四句,但由哀转喜,层折多变,正是在这种转折中,完成了送别的主题。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诗人自己思想深处的矛盾,他既有对政治理想的执着追求,也有壮志难酬的愤懑,于是便转而逃避现实,洁身自好,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这是时代的局限,虽然像龚自珍这样一位近代民主主义思想的前驱,也在所难免。我们读此诗时,似乎应该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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