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长吉集·黄人
踏天割云黑山坠,日魂月魄玻璃碎。老鸮吹火烛龙睡,三十六天走花魅。赤雷烧狐狐尾脱,髑髅载久成仙骨。提携万怪闯八垓,煮凤屠龙据其窟。朱文秘笈放胆偷,一夜愁白天翁头。急遣绯衣使者按户搜。烟丝满室一网尽,囚之白玉三重楼。蹇驴疾遁化赤虬,囊锦碎割无人收。老胡碧眼识不得,心死千年血犹赤。我初识得光逼眸,疑是娲皇炼天石。十年闭户求真经,神通游戏皆平平。大丹九转紫烟起,何心学尔婆罗技。
这首诗为作者题咏李贺诗集之作。唐诗人中有“仙、圣、鬼”的说法,“鬼”即指李贺,其卓绝的才华、天才的想像和不幸的命运结合在一起,给人们留下了多少传说;而他那种奇崛幽峭、秾丽凄清的浪漫主义风格又使多少人望尘却步,叹为观止!本诗的作者黄人则不然,他从相反的角度立论,认为李贺并非不可企及和逾越。全诗把握住李贺诗歌“鬼”与“怪”的特点,化用其诗句和有关的传说展开丰富的想像,层层渲染,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勇于创新的自信。全诗妙用典故,纵横自如,在题咏之作中不可不谓别具一格。
全诗可分两大段。从开头到第十七句“心死千年血犹赤”为第一段,是对李的艺术特色形象化的概括;以下六句为第二段,抒发自己的见解。
第一段又分四小层。前四句为第一小层,想像李贺作诗之情状。诗一开端便给人一个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场景:只见李贺踏在高高的九天之上,从那里割下一片云来,成了他的砚石;然后挥笔赋诗,太阳和月亮都为他的气势所震慑而惊碎,失去了光辉。“踏云”句本来自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中的“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刃割紫云”,这里化用以衬托李贺不平凡的出场。所用之砚就非人间之物,其主人更是神龙不见首尾了。杜甫在称赞李白写诗时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而李贺更是气度不凡,连日月都为之惊碎。李贺亦说自己的诗“笔补造化天无功”,焉知日月不是在他创造的形象面前自惭形秽而碎的呢?这两句极写李贺之本领神奇,而紧接着两句用来概括李贺诗的意象特点。那源源涌入李贺笔底的,竟都是些吹火的老鸮,是蛇身赤面的烛龙;是从三十六天纷纷下降人世的花妖。李贺号称“诗鬼”,而这不正是某一方面的原因吗?
第二层包括以下四句。这一层承接上面,进一步揣想李贺的身世来历。他显然不是凡人,那么他会不会是传说中逃脱了天地劫难的狐狸,或者本身原就是一个鬼怪,经历了多年的修炼而成的仙呢?既如此,他自然是万怪的领袖。试看他统领着万怪在天地之间自由地闯荡,何等威风神气而又所向披靡!连一向被视为正统神灵的龙凤也被屠被煮,巢穴被万怪占据。似乎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做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明;难怪李贺在他的诗中所最得心应手、呼之即来的,都是那些鬼气幽幽、大异常理的意象!
从“朱文秘笈放胆偷”到“囚之白玉三重楼”为三层,更是用浪漫手法描述李贺之死。作者有意沿用过去一种迷信说法:人的才华聪明是从天上偷来的,而非自己所有;人的创作亦非自己创作,而是照抄天书而来的。李贺既有那么过人的才思,写了那么多杰作,显然天上不知丢了多少东西了。朱文秘笈,原指道家著作,这里借代天书。甚至天帝也为之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急遣绯衣使者按户搜”,结果发现一间屋子里满是烟霞,就将它一网收走,把李贺也关进了天上的白玉楼。据李商隐《李贺小传》记载,李贺将死时,梦见一绯衣(红衣)人召他为天上新建的白玉楼作记。但诗人在这儿,把李贺的死因改为连上帝也妒李贺之才,就更富言外之意,盖李贺之才,决非上帝可以驱使者。
第四层写李贺死后。因为他被天帝收走,他所骑的蹇驴也急忙逃走,化作了赤虬;古锦囊破碎在地没人收拾。“蹇驴”“锦囊”亦皆见于《李贺小传》:“(李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作者到此还不忘补上一笔,即便李贺所骑之驴亦是赤虬所化。但李贺如许高才,世上真正了解他的能有几人呢?作者后来就写他甚至死后也缺乏知音的命运。他由于与众不同的风格,好比是“老胡碧眼”,而非一般人所习以为常的形象,要指望他们对他做出真正的理解,不亦难乎?所以他只能“心死千年血犹赤”,此恨千载难消了。
以上第一段从不同的角度完成了对李贺及其诗歌艺术风格的整体透视。作者似乎也在不遗余力地给我们这样一种关于李贺的印象:他,才气卓绝,下笔如神;驱鬼使怪,随心所欲。但作者所要表达的内容真的就如此而已了吗?行文至此,好像已到山穷水尽处,但且慢,试看他在第二段时,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我初识得光逼眸,疑是娲皇炼天石。”只淡淡两句,就将以前所说轻轻带去。“娲皇炼天石”,见《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这里借女娲补天的五色石比喻李贺诗歌最初给人的目眩意迷的感受。然而作者自己经过“十年闭户求真经”,却终于发现李贺“神通游戏皆平平”,没什么神秘。这是为什么呢?我们首先应该联系作者自身来考察。作者自己就是一个才华高妙且极富有创新热情的人,他知识渊博,自诗词、小说以及逻辑学、法律、医药、道籍,无不穷究,怎会仅仅满足于窥得一个古人之秘就裹足不前?其次也在于作者当时的时代精神的影响,那是一个“需要伟人并且产生了伟人”的时代,每个人都勇于自信,都以历史的开创者自任,作者自己不是也改用了一个《圣经》中先知的名字“摩西”了吗?并且当时的先进人士都“置古事于不道,求新声于异邦”,把目光转向更广阔的天地,寻求文学和人生的真谛,所以李贺那些以技巧取胜的诗,在作者眼里当然并非自己需要的真经,而只能是长于变幻的“婆罗技”了。作者最后借用道家炼丹的说法,说自己的创作要像九转还丹一样经过千锤百炼,达到神化的地步,而李贺的技法,则无心多学。只此六句,诗的境界全出。
由第一段到第二段,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种欲擒先纵,欲抑先扬的手法,正是本诗的结构特点。作者的诗在清代继承了胡天游、王昙、龚自珍一派的艺术传统,奇肆横逸,藻采惊人。全诗体现了他“古体跌荡纵横,雄奇瑰丽,骨苍而韵逸,气勍而趣博”(秦琪《石陶梨烟室诗存序》)的特点。而作者不仅暗寓着和李贺一争高下之意,且其诗风,亦似可以与李贺相颉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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