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朱乐隆歌·吴伟业
少小江湖载酒船,月明吹笛不知眠。
只今憔悴秋风里,白发花前又十年。
一春丝管唱吴趋,得似何戡此曲无。
自是风流推老辈,不须教染白髭须。
开元法部按霓裳,曾和巫山窈窕娘。
见说念奴今老大,白头供奉话岐王。
谁画张家静琬腰,轻纱一幅美人蕉。
会看记曲红红笑,唤下丹青弄碧箫。
长白山头芦管声,秋风吹满洛阳城。
茂陵底事无消息,逤逻槽檀拨不成。
楚雨荆云雁影还,竹枝弹彻泪痕斑。
坐中谁是沾裳者?词客哀时庾子山。
这已是晚明弘光王朝覆灭后的第六年(1051)。在江苏太仓吴伟业的梅园里,有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正弹拨琵琶而歌。琴声暗哑,歌韵凄怆,激得“坐中”的诗人也不免泪花涔涔!
那拨弦悲歌的老人,便是与吴伟业“同里”的著名歌手朱乐隆。诗人“听”了他的一席清歌,竟就墨泪相伴,一气写成六首七绝,以抒泻胸中的不尽感慨。可知这歌声是怎样令诗人哀情激荡了。
不过,当琮琮的琵琶之曲拨响,诗人带着契阔多年的乡情,重又打量这位熟稔的故人时,最令他惊讶的,恐怕还是故人容貌的改变吧:“少小江湖载酒船,月明吹笛不知眠”——在诗人的记忆深处,朱乐隆本是那样富于生气和才情的潇洒歌者!每当皓月在天的春宵、秋夕,都可在浮于清波的画舫宴游之中,听到他朗润亮丽歌声的飞扬。那清越飘忽的“笛”韵,往往从月明吹彻晨曙,何曾有过渴“眠”的倦意和朦胧?然而“十年”不见,当他从萧萧“秋风”中来到诗人面前时,竟就变得如此“憔悴”和落寞;那斑斑“白发”,在满院绽放的菊花丛前,又显得何其触目!诗人在这里运用了双重的映衬:先以“月明”中的昔年风华,映衬寒秋中的今日衰容;更以如火如燃的阶前“花”影,照耀他如霜如雪的头上“白发”。这便是出现在诗人面前的晚年歌手朱乐隆。吴伟业猛一见到故人容貌之剧改,又怎能不感到震讶和哀伤?
但诗人在哀伤之中,毕竟又浮起了欣慰的喜悦,因为故人容貌虽改,歌子却依然唱得那样好!朱乐隆出身江南,最擅长的恐怕正是吐语温婉的故乡吴歌。当丝管之乐幽幽奏响,他又唱起了这“一春”来在江南常唱的“吴趋”时,那歌韵之美妙、亲切,简直令诗人击节称叹了。他悠然想起唐代长庆年间,诗人刘禹锡曾深情地提及过的著名歌者何戡,“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与歌者何戡》)。然而,何戡唱的是北音,又哪有朱乐隆这样动人的南曲可比?想到这里,诗人不禁脱口而呼:“自是风流推老辈,不须教染白髭须”——年老的歌手往往爱将白髭染黑,希望在听众心上永留美好的印象。但你却不须如此——那流风回雪般飘逸的歌唱,已完全足以证明:论伎艺之高超,还得推你这样的歌坛前辈呵!由衷的赞叹,传达着诗人对故友的多少慰藉之情。读者自可想见,此刻的乐隆老人,也将感动得怎样热泪盈眶了。
于是,主客全都沉入了梦寐般的往事回忆之中:那还是在十多年前的明都北京吧?吴伟业任崇祯朝左庶子,朱乐隆也正艺名雀噪,出入于皇宫侯门,唱和着美丽宫女的“霓裳羽衣”之舞——那清亮婉转的歌喉,曾令多少王公大人如痴、如醉!“开元法部按霓裳,曾和巫山窈窕娘”二句,正借用唐明皇歌舞升平的古事,幻化出了朱乐隆歌唱生涯中最缤纷灿烂的一幕。它经由诗人浓笔重彩的点染,便如日月吐辉一般,刹那间照亮了整首诗行!但当辉光消逝,“秋风”重又掀动主客的衣衫时,显现在诗人眼间的,分明已是位年华不再的白头老人了!听他追述当年宫中的女艺人,而今已怎样“老大”落拓;在相聚共话出入皇宫御府的昔日盛景时,还怎样浮动着无限依恋的惨淡笑容。那景象对诗人来说,恐怕早已恍若隔世了吧?而今追述起来,又该牵动他对一个覆亡了的故国王朝的多少伤怀忆念呵!
“谁画张家静婉腰”四句的跳出,是这组诗中最为突兀之笔,也是令读者最感茫然之处:“张静婉”乃南朝梁代的一位舞女,据说腰极细柔,能作掌上之舞;“记曲红红”则指唐代歌妓张红红,唐敬宗时被召入宫,号为“记曲娘娘”——这在诗人笔下,当然只是对典故的一种化用,以暗指与朱乐隆之歌有关的女子。但她究竟是谁?是指上文所说的宫中女艺人,还是朱乐隆年轻时的妻子?由于原诗笺注有阙,我们已无从坐实其人。从诗情发展来看,想必由于朱乐隆的歌唱动人,才引得诗人突生奇思,要将图画于“丹青”之上的这位女子,也“唤下”来为歌者吹箫伴舞了。
歌声再次响起。但歌子内容显然已在对往昔生涯的美好回忆处中断,而折入了故国王朝覆灭的惊心岁月:“长白山头芦管声,秋风吹满洛阳城”——长白山乃清人崛起之地,现在他们终于长驱入关,汹涌如潮地扑向了华夏中原!当刀戟之影伴着凄厉“芦管”的唿啸,在京城森森闪现之时,便正是大明王朝兵溃如崩,无数生民在“秋风”怒号中喋血之日。扬州沦陷、南都离析,而今只有桂王还在南方苦苦撑持着凶险的局面,至于居处北京昌平一带的先王陵墓(“茂陵”即为明宪宗之陵),却早已沉沦在异族铁骑的践踏之下,传出长夜漫漫的幽幽鬼哭。这家国沦丧的往事,在一位历尽沧桑的先朝歌者口中唱来,无疑带有摧脏裂腑的大痛大悲——琴声霎然暗哑,泪水纵横的老艺人剧烈地颤抖着。亡国的伤痛已令他泣不成声,那逻逤檀木制成的琵琶,又怎还有心绪拨动?
这是诗人“听”歌中最黯然伤神的时刻。歌声与琴声一齐终止,整个庭院一片沉寂,唯有“秋风”还在萧萧地吹。风声中如见有凄厉的雁影,在“楚雨荆云”间长唳;又如有幽幽的哭泣,从洞庭、湘水一带不绝如缕地飘来——那是伤心的湘妃,还在遥望崩于苍梧之野的帝舜而哭?那带血的泪渍,至今还印染得竹枝一片斑痕?朱乐隆的歌声终止之处,正留下了如许幽幽不绝的咽泣和浩叹。当雁唳荆楚、妃哭潇湘的幻境消去,便只有山岩般凝坐的一位白发歌者,正对着琵琶垂首无语,另一位早已泪湿青衫的当代“词客”吴伟业,则还在悄然无声地堕泪……
在明亡以后的江南,流落着许多曾在先朝辉耀歌坛的艺人。所以在钱谦益、吴伟业、吴嘉纪等的吟哦中,也留下了不少赠咏歌者的诗作。吴伟业的这组七绝,虽不如他的七言歌行《琵琶行》出名,但以“听歌”为题,从歌者的身世遭际抒写中,寄寓深沉的亡国之痛,却与《琵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为歌行体,适宜“横铺”,其感怀抒哀,均有澎湃跌荡之势;此诗为组歌,似断似续,吞吐纡徐且含蕴不露,显示了一种歌哭无声的幽幽韵致。读过《琵琶行》再读此诗,便更可领略吴伟业在寄寓抒怀艺术上的多样化风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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