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访汪辰初·钱澄之
关桥乍泊旋相访,问遍扬州识者疏。
市井草深寻巷入,江城花满闭门居。
僮惊客到饶蛮语,箧付儿收只汉书。
我过七旬君逾八,笑啼同是再生馀。
钱澄之早年曾在南明永历朝从事抗清斗争,失败后归隐田园。《扬州访汪辰初》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写诗人自家乡安徽桐城往扬州访问当年的抗清战友汪蛟(辰初其字)。原题凡二首,此为其一。诗歌表面上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却处处有讲究。
首联“关桥乍泊旋相访,问遍扬州识者疏”。两句字面点题,内部却如苏州狮子林布局,层层转折。诗人坐船刚刚靠岸,就马上去寻访汪蛟,这是一层转折,反映出诗人迫不及待的急切心情。但诗人问遍了整个扬州,认识汪蛟的人却很少,这又是一层转折。“问遍扬州”,不免有点夸张,然而正表明诗人访友怀着极大的耐心,可见其对友人感情之深;“识者疏”,则暗示汪蛟在埋名隐姓,坚持做遗民。上、下两句之间,又构成一层大的转折,即诗人急欲访友,却又不容易访得着。如此写法,波澜起伏,语意拗峭,见出诗人无限笔力。末了“识者疏”的“疏”字尤具匠心,假如改用“无”字,那么认识汪蛟的人既然没有,诗也就做不下去了;正因为尽管少,但毕竟还有那么几个人知道,所以才可能有下文访问的具体过程。
颔联“市井草深寻巷入,江城花满闭门居”。两句写访问途中。所谓“市井草深”、“江城花满”云云,一方面形象具体地写出了汪蛟的隐居生活,另一方面客观而又曲折地反映了经过清兵大屠杀之后的扬州的萧条景象。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草”与“花”二字相对举。在古代诗词中,“草”和“花”这两个意象同时出现,往往有它特定的含义,那就是借以抒写今昔盛衰之感。如明初曾棨《维扬怀古》:“楼台处处迷芳草,风雨年年怨落花。”这是在扬州凭吊隋炀帝之作。又如清初吴伟业《鸳湖曲》:“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此诗为明末大官僚吴昌时而作,说他起初飞黄腾达,后来却被逮捕处斩;昔日“舞衣”“歌扇”,最终都化为“芳草”“落英”。此外如屈大均《春日步出青溪寻东园故址》:“芳草又教南苑失,飞花曾拂翠辇过。”《旧京感怀》二首之一:燕雀湖空芳草长,胭脂井满落花肥。”乃至《红楼梦》第十八回大观园“文采风流”对联“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等等,都是这样一种用法。因此,钱澄之在这里用“草”和“花”而不用“树”、“藤”之类,实际上也深寄着诗人国破家亡、沧海桑田的无限感慨。至于“闭门居”云云,则回过头来交代了所以“问遍扬州识者疏”的原因,与上文相照应。
颈联“僮惊客到饶蛮语,箧付儿收只汉书”。两句写抵门入室。上句说的是“客”即诗人自己,但却从汪蛟的家僮来着眼。家僮吃惊,其“惊”者有二。一是“客到”。平素“识者疏”、“闭门居”的家里,这天竟突然来了一位客人。其次是此“客”又“饶蛮语”,亦即异乡口音很浓。钱澄之长期追随永历朝廷,浪迹闽粤滇桂,自然难免多“蛮语”。本句中,“僮”安排得特别好,如果换作汪蛟,那么老友之间就没有这类可“惊”之事了,同时,“僮”先出现,既符合当时的社会礼仪,又引出下文的主人汪蛟,叙述更有层次。此联下句是写汪蛟的为人和气节,但又联系其儿子来表现。汪蛟和钱澄之一样曾在永历朝做官,并且“甚显赫”,但回家以后,箱子里交付儿子收藏的却只有一部《汉书》,由此可以想见其旧日为官之清廉。当然,书决不会真的只有一部《汉书》,那么诗人为什么偏举《汉书》而不举《尚书》之类的其他典籍呢?这里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以《汉书》作一般史书的代名词,借指汪蛟记载南明抗清历史的《滇南日记》,如《扬州访汪辰初》第二首所云“难危纪事异时传”。二是借《汉书》表现汪蛟的民族气节,关键在于“汉”字。汪蛟只付《汉书》给儿子,不仅反映了他本人的坚强气节,而且还暗示了他用这种气节来教育后代,从而进一步烘托出这个爱国遗民的坚贞形象。
尾联“我过七旬君逾八,笑啼同是再生馀”。两句写会面情景。一对抗清战友,钱澄之年过七十,汪蛟年过八十,如今白头重逢,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笑”;而他们坐在一起,势必为故国沦亡而感叹,所以“啼”。一个“同”字,既指两个人都是身经患难,死里逃生的抗清志士,又指两个人的“笑啼”具有共同的内容和感情。灵犀一点,息息相通,两位爱国遗民的松雪清姿,宛然如在目前。至此,访问也就结束了。
全诗扣住一个“访”字,顺序描写,层次分明,条理清楚。第一句的“访”字,勾联访问者钱澄之自己和被访问者汪蛟。第二句一分为二,前四字“问遍扬州”的人是自己,后三字“识者疏”的人是汪蛟。中间四句依次分述二人。第三句“寻巷入”写自己,第四句“闭门居”写汪蛟;第五句承第三句,写“客”自己;第六句承第四句,写主人汪蛟。第七句前四字“我过七旬”是自己,后三字“君逾八”是汪蛟,重新合二为一。至第八句,用一“同”字收拢。全诗从合到分,又从分到合,构成一个首尾相应,完美无缺的艺术整体。可见,这首诗从具体叙述到整体布局,都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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