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春绝句(其四)·王士禛
三月韶光画不成,寻春步屧可怜生。
青芜不见隋宫殿,一种垂杨万古情。
扬州不在江南,却是令无数骚人墨客梦魂牵绕的美好去处。且不说它奔腾澎湃的“曲江”烟涛,当年曾怎样涌升、飞洒于西汉辞赋家枚乘笔底,使千古读者为之神旺;也不说它春风中的十里长街,“珠帘”卷处,曾有多少美女绰约弄姿于楼台栏杆,使唐代诗人杜牧也不免心旌摇荡;单说它的“明月”,映漾着“二十四桥”的船灯渔火,袅袅不绝的“玉人”吹箫之音,如慕如诉地流转于沉沉夜天,那情景就够你神魂迷醉的了!所以殷芸《小说》叙昔人言志,便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之奢望;唐人徐凝赋诗,更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之惊叹。王士禛《冶春绝句》组诗,吟咏的就是这风光旖旎的扬州春景。
那正是暮春三月的上巳佳节,在扬州城西北那“朱阑跨岸,绿杨映堤”的红桥酒楼间,正有八、九位文士欢聚“修禊”。这其中既有“邛竹方袍”、年过九旬的老诗人林茂之,亦有被沈德潜赞为“是畸人,是豪士,是诗老”的俊爽豪客杜于皇,更有睥睨一世的“西陵十子”之“矫矫者”张祖望。而最为风流潇洒、顾盼生辉的中心人物,便是年方二十五、六的扬州推官王士禛了。
此刻他正背手临窗、逸兴遗飞,吟过了那“狡狯”喜人、“弄晴作雨”的春日“东风”,画过了“一株低亚隋皇墓,且可当杯酒入唇”的红丽“桃花”;还以“如垂虹下饮于涧,又以如丽人靓妆袨服流照明镜中”的“红桥”为题,咏成了“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之奇句,博得了席间诗侣们的阵阵喝采。
东风、桃花、画船、人影,交织在“早有人家唤卖饧”的风俗画中,映漾在青山迷蒙、风动“留犁”的水光之间:如此美妙的春日之景,就是锦心绣口的诗人王士禛,也感到诗思之难以为继了吧?所以咏到此诗起句,即由实入虚,化作了“三月韶光画不成”的悠悠感叹。这感叹倘若没有前面数首绝句铺垫,便不免显得太虚;目睹着窗外如画美景的席间诸人,该会大声评曰“取巧弄虚”,而罚以“浮一大白”了!但有了前几绝的美妙画意衬托,此句虚领一笔就恰到好处——它正如徐徐推开的电影镜头,使刚才还如霞如燃的桃花,彩虹卧波中的画船、人影,渐远渐隐,终于只留下一片虚境。令你对扬州的“三月韶光”,生出无限葱茏的怀想和恋思。
然后镜头一转,展开在你眼前的,已不是楼花、桥影,而是春风吹拂中的可爱绿野了。在欢聚酒楼之前,诗人大抵曾与友人们在扬子津一带踏青而行,领略过杜甫当年“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的美好意兴。清初的士人,是否还有古人那种脚踩木板拖鞋“寻春”的雅致?但即使脚穿的是布履,又有何妨!在春风得意之中,想像自己脚著木屧,悠悠然举步于充满生机的绿草丛中,那一种走出寒斋的怡悦、踏向无限春色的欣喜,实在是无法形诸于笔墨的!“寻春步屧可怜生”一句,妙在只把镜头对准一双忽行忽住的可爱“木屧”,而将空阔的世界、不尽的春色,全留在了画面之外。但透过“可怜生”(可爱的模样,“生”为语助)三字,你不还看到了主人公那衣袂飘洒顾盼于青山绿野间的忘形笑意?
在这样美好的春景里,诗人最容易勾起连翩浮想。扬州之繁丽,早在千年之前就已名闻遐迩。那位荒唐的隋炀帝,当年不正为了观赏扬州的琼花,便曾兴师动众,在锦帆簇拥中驾莅此城,还在扬子津修筑了江都行宫?而今,隋皇的“宫殿”虽然早已消失在一片“青芜”(青草)之中,但那满堤的“垂杨”,似还带着绵绵不尽的思恋之色,梦想着当年的彩丽和繁华?“青芜不见隋宫殿,一种垂杨万古情”二句,便正是诗人“兴会神到”中生发的妙思:隋炀帝的荒唐固不足为训,但扬州之可爱毕竟因了他的南游,而增添了悠悠千年的风流古韵。当你的“步屧”行走在青芜、绿扬之间时,便仿佛走进了一个云烟缥缈的往昔之梦——那富丽的隋皇宫殿似现似隐,就是这如梦如幻的垂杨,不也仿佛栽自“万古”,正欣喜牵依着刚刚驰过的銮驾扈从……
王士禛论诗讲究“神韵”,追求的是一种“古澹闲远”、“神到不可凑泊”之境。这首绝句虽不能说是完全实现了他的主张,但取景状物兴趣天成,今古相映意韵袅袅。全诗借一双“寻春”木屧,展出扬州郊外葱翠可爱的一派春景,并在悠远的缅怀中,把你引向缥缈的历史轶境,也确有一种“色相皆空”、“兴会超妙”的韵致。难怪后来诗人每到扬州,总要忆及王士禛“红桥”赋《冶春绝句》故事,并评之曰“采明珠,耀桂旗,丽矣。或率而儿拜,或扬袂从风,如欲仙去,《冶春诗》独步一代”(《香祖笔记》引刘公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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