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树叹·施闰章
斫取凝脂似泪珠,青柯纔好叶先枯。
一生膏血供人尽,涓滴还留自润无?
对漆树而言,这无疑是悲惨的一幕。
取漆者的刀锋,拦腰砍下,那漆树立时就皮开肉绽了。“凝脂”一样洁白的漆汁流下来,一串一串,仿佛痛苦中默默坠落的“泪珠”,一滴一滴,又仿佛血浆汩汩地涌注。而举目四望,在那片广大的漆树园里,千百棵漆树,哪一株,不都是这样泣着血、噙着泪、忍受着刀砍斧斫之苦呢?
日复一日的砍斫过后,它们早已遍体鳞伤。同园外那些枝干粗壮、一派葱茏的树木相比,漆树们“纔好”的“青柯”上,却留着累累的伤痕;那本该是青翠欲滴的“树叶”,也因缺乏汁液的滋养而“先枯”了。但贪求的“斫取”者,又哪里有半点怜悯之情呢?他们关心的,只是用漆树的“凝脂”,去换取白花花的银子,“叶枯”怎样,枝折怎样,漆树那生死未卜的命运又怎样,却全然不在这些榨取者的考虑之中了。
老的漆树枯死之后,又会有新生的漆树成长起来。“斫取凝脂似泪珠,青柯纔好叶先枯”的悲惨命运,对它们来说,似乎是永远也没有尽头的。
很小的时候,漆树耳闻目睹的,就是咄咄逼人的刀光斧影,就是长辈们泪痕斑斑、颦眉蹙额的忧伤面颊。一旦长成,“斫取”者们又蜂拥而来,锋利的刀斧迫不及待地侵入它们稚嫩的肌肤。一日日辛辛苦苦从土壤中吸取的养料,竟怎么也满足不了榨取者的需要,更不用说留下有限的“涓滴”,去滋润自已那早枯的树叶了。漆树想挣扎,却又无力摆脱这受人凌辱、遭人践踏的苦难生活。一生就这样在泪水、伤痕、愁苦和憔悴中度过了。每每在露水送凉的黎明,或是在月光如水的静夜,漆树轻轻摇曳着,仿佛在泪水涟涟地呜咽,又仿佛在哀叹着自己那“一生膏血供人尽”的命运。
这就是施闰章笔下的漆树——那流淌着眼泪、忍受着剧痛的漆树。自然,诗人在这里运用的当是比兴手法。因为在漫长的封建社会,有一种人确是如这叹息而又无助的漆树的:那就是含辛茹苦而又灾难深重的黎民百姓!
施闰章的时代,正是清初战乱频仍、兵祸惨烈的动荡时代。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和凶残酷虐,使广大人民陷入了被迫害、被掠夺的悲惨境地:“城陴一旦驰铁骑,街衢十日流膏血”、“赤地无良苗,长吏进新谷”、“一丝一粒尽搜索,但凭皮骨当严威”——这些同时代诗人的哀叹,无不是那个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时代的真实写照,也为此诗“一生膏血供人尽、涓滴还留自润无”的怆然叹息,加了一个辛酸的注脚。
其实,只要约略地翻一下中国历史,就可以知道:黎民百姓的痛苦命运,绝不仅仅是某一朝某一代所特有的。劳动者那“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悲愤呼号,从遥远的《诗经》时代就开始出现,并一直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即使在繁荣昌盛的大唐王朝,不也一样有“麻苎衣衫鬓发焦”的“山中寡妇”(那枯黄的鬓发,憔悴的面容,不正如“青柯纔好叶先枯”的漆树吗?)不也有“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杜荀鹤《山中寡妇》)的深沉感慨吗?
当战火绵延的时候,百姓的苦难就更深了:“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竟属于强盗似的”(鲁迅《灯下漫笔》)。“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也因此充斥了那些动乱的时代。
作为一个“温柔敦厚”的清廷官吏,施闰章对农民始终充满着同情、怜悯、关注和哀叹。然而也仅仅是如此而已。他的一些反映现实的诗作,大多是“发乎情、止乎礼仪”的作品。当然,作为封建时代的文人,我们又怎能要求他像鲁迅一样,发出“掀翻这人肉的筵宴”的呐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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