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词·王闿运
宜春苑中萤火飞,建章长乐柳十围。离官从来奉游豫,皇居那复在郊圻?旧池澄绿流燕蓟,洗马高梁游牧地。北藩本镇故元都,西山自拥兴王气。九衢尘起暗连天,辰极星移北斗边。沟洫填淤成斥卤,宫庭映带觅泉原。渟泓稍见丹棱泮,陂陀先起畅春园。畅春风光秀南苑,蜺旌凤盖长游宴。地灵不惜瓮山湖,天题更创圆明殿。圆明始赐在潜龙,因回邸第作郊宫。十八篱门随曲涧,七楹正殿倚乔松。轩堂四十皆依水,山石参差尽亚风。甘泉避暑因留跸,长杨扈从且弢弓。纯皇缵业当全盛,江海无波待游幸。行所留连赏四园,画师写放开双境。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当时只拟成灵囿,小费何曾数露台。殷勤毋佚箴骄念,岂意元皇失恭俭!秋狝俄闻罢木兰,妖氛暗已传离坎。吏治陵迟民困痛,长鲸跋浪海波枯。始惊计吏忧财赋,欲卖行宫助转输。沉吟五十年前事,厝火薪边然已至。揭竿敢欲犯阿房,探丸早见诛文吏。此时先帝见忧危,诏选三臣出视师。宣室无人侍前席,郊坛有恨哭遗黎。年年辇路看春草,处处伤心对花鸟。玉女投壶强笑歌,金杯掷酒连昏晓。四时景物爱郊居,玄冬入内望春初。袅袅四春随凤辇,沉沉五夜递铜鱼。内装颇学崔家髻,讽谏频除姜后珥。玉路旋悲车毂鸣,金銮莫问残灯事。鼎湖弓剑恨空还,郊垒风烟一炬间。玉泉悲咽昆明塞,惟有铜犀守荆棘。青芝岫里狐夜啼,绣漪桥下鱼空泣。何人老监福园门,曾缀朝班奉至尊。昔日喧阗厌朝贵,于今寂寞喜游人。游人朝贵殊喧寂,偶来无复金闺客。贤良门闭有残砖,光明殿毁寻颓壁。文宗新构清辉堂,为近前湖纳晓光。妖梦林神辞二品,佛城舍卫散诸方。湖中蒲稗依依长,阶前蒿艾萧萧响。枯树重抽盗作薪,游鳞暂跃惊逢网。别有开云镂月台,太平三圣昔同来。宁知乱竹侵苔落,不见春风泣露开。平湖西去轩亭在,题壁银钩连倒薤。金梯步步度莲花,绿窗处处留赢黛。当时仓卒动铃驼,守宫上直余嫔娥。芦笳短吹随秋月,豆粥长饥望热河。上东门开胡雏过,正有王公班道左。敌兵未雍门萩,牧童已见骊山火。应怜蓬岛一孤臣,欲持高洁比灵均。丞相避兵生取节,徒人拒寇死当门。即今福海冤如海,谁信神州尚有神!百年成毁何匆促,四海荒残如在目。丹城紫禁犹可归,岂闻江燕巢林木?废宇倾基君好看,艰危始识中兴难。已惩御史言修复,休遣中官织锦纨。锦纨枉竭江南赋,鸳文龙爪新还故。总饶结彩大官门,何如旧日西湖路!西湖地薄比郇瑕,武清暂住已倾家。惟应鱼稻资民利,莫教莺柳斗宫花。词臣讵解论都赋,挽辂难移幸雒车。相如徒有上林颂,不遇良时空自嗟!
清同治十年(1871),本诗作者、举人出身的王闿运,偕同友人张雨珊、徐树钧,游历了北京圆明园的废址;此时,距圆明园的毁于英法联军,已经十一年过去了。在守园太监董某的指引之下,诗人一行,穿行于断壁残垣之间,饱看了一处处往昔的繁华胜境化为今日的颓砖废瓦,真是目击心伤、感叹不胜。或许,诗人此时即已感到,他有责任将这座古今无类的灿烂名园的成毁兴废,以及此中的历史教训,笔之以诗,传告后人。无何,一首长达八百八十二字的煌煌大篇《圆明园词》,便由诗人结撰而成了,这,或许可称是他的一生之杰作了。诗出之后,都人争相传抄,一时真有洛阳纸贵之誉,其影响之大,非今人所可想像者。诗前更有徐树钧序,诗中还有大量原注,限于篇幅,今不予备录。
圆明园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先经英法联军劫掠,后又被其为掩盖罪证而焚毁,这是尽人皆知的史实,提起这段民族的、历史的耻辱,无论今人昔人,都不免切齿痛恨于侵略者的野蛮横暴。然而,在当时,或许人们在痛切之余,还不曾想到,这座名园究竟是为了什么缘由,才招致这场空前浩劫的。痛恨侵略者,固然不错,但木必先自腐,然后招蠹,国必先有内患,然后招致外侮;外侮显而易见,内患则隐而难求:这一着,常人并非都能想到。避难就易,非大手笔之所为;由显窥隐,始是真诗人的工夫。是故,本诗的作法,全是由难、隐的一路而进,如此,虽于侵略者的大声谴责恨其少,但诗的立意,却也高出于寻常手笔一筹。
欲求名园被毁的内因,必先溯名园的源起,因此,本诗三大部分,第一大部分(前六十二句),即原原本本,描述了圆明园的由成迄毁的全过程。
长篇起笔,最难措手。本诗的起首,以宜春、建章、长乐等古离宫代指圆明园,以萤火之飞见园中之凄凉荒芜,以树木之粗壮见园之古老悠久,既暗寓诗人步入废园游历之意,又奠定了全诗的伤怀凭吊之基调:含义多种,笔法虚灵,底下又不见际涯,堪为长篇开首之楷模。紧接二句,又由“宜春”等名,飞渡到“离宫”的大概念,引出诗人要着意刻写的离宫圆明园,手法已颇为轻巧;但诗人非但要引渡,还要写出比较:从来离宫都是供君主游乐的,哪见过郊外却有赫赫的“皇居”?这一问,又点出了圆明园不同于普通皇家别苑的非常身份,诗意陡然转进一层,并自然而然接到了对“皇居”形成的追忆上;而且,这两句也迅速摆脱了前二句的“现实”气味,而造出一种追溯“历史”的架势。区区这四句,有承上、有启下、有过渡、有对比、语带询问口吻、意有陡转之势;诗人运笔流转之妙,于斯可见一斑,下文之转折递接,大抵类此,读者可细心体味之。
此二句门户一开,下面的追忆铺叙便源源而至,但次序十分井然。先说圆明园的地理,那里本是游牧之地,河流纵横;次说圆明园的历史,唐藩、元都,均在于此,此处山川,本有“王气”笼郁,到明室覆灭、清帝入主,因兵灾人祸,良田为墟,宫廷方面便觅到了这有水有泉的好地方,营谋新园了。地理、历史交待毕,又进而叙说圆明园的沿革:在康熙朝,这里先筑了一座畅春园,其实是行宫,“以帝者不居,但名曰园”(原注);尽管如此,园成之后,康熙便常来此处,不再幸临前明的南苑了。此后,康熙在园中筑室,赐皇四子(即后之雍正)读书,题额曰“圆明”;到雍正即位三年,改园名为圆明园,春秋皆居园中,设朝房办公,此处乃由“园”而升格为“宫”——帝者之居了,故诗中称之为“郊宫”。
长诗叙述若过多,则不免有萧索之感,以上各句,叙说简洁流转,但尚未见华丽繁富;圆明园之鼎盛期在乾隆一朝,故叙至乾隆时,诗人便变换笔法,张扬词藻,尽意绘饰了;园内,有十八座大宫门、有宽达“七楹”的正大光明殿、有四十处题以四字匾额的轩堂、有重臣贵戚进献的无数假山奇石,还有效仿江南四园、效仿西洋宫殿、效仿印度佛地城池而建的众多建筑群,供那太平天子游幸寻乐。真是美轮美奂、吁其盛哉。诗人最后总收一笔:“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将这座名园的盛容,推至极致,足可令人起无穷遐想!
但是,待见到下文“岂意元皇失恭俭”的一声断喝,读者才明白,以上的绘饰铺衍,决不是“劝百讽一”,而只是下文的映衬;将圆明园写得越是富丽堂皇,就越显出清室列帝的奢欲无限、糜费无穷,圆明园最终被毁的远因,亦就隐隐而见了。接下,诗人就毫不容情地列数诸帝之失,清清楚楚地划出了圆明园之由“成”而“毁”的轨迹:乾隆皇帝,表面上假惺惺地在园中勒碑立铭,要后人戒除骄念,骨子里却唯愿圆明园无限扩大,全无“恭俭”之心。嘉庆皇帝面临着农民起义、吏治腐败的危机,大清朝衰象已露。道光皇帝,外有海上英国侵略者的进犯之患,内则民穷财尽,国库空虚,然而,他还是舍不得变卖行宫、以资国用。这就是五十年前——道光元年——的形势,正如西汉贾谊《治安策》所谓:“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圆明园大火的火种,其时已然具备了!
以上一段,诗人颇用《诗·小雅》笔法,直陈时事、无所忌讳,矛头径指清室诸帝,直斥其非,议论正大、剀切。至于他透过圆明园大火系由侵略者点燃这一表象,看到并指出这场大火归根结蒂乃统治者自己失政之所致,是其见解尤为深刻处。至“沉吟五十年前事,厝火薪边然(通“燃”)已至”二句,诗的主旨已开始显露;诗人在叙说之间,忽以“沉吟”二字点明自己的思索,其用心即在提醒读者留意此二句的份量。
当然,在“列祖列宗”中,诗人的浓墨重彩施得最多的,还是招致圆明园大火的直接责任者——“先帝”咸丰。咸丰即位后,各处农民起义日甚一日,终于汇成了太平天国的大起义。面对此“忧危”局面,咸丰初期也曾选将出征、深夜哭庙,似乎欲有所为、似乎痛心时势;但不久便一头钻进圆明园,“寄情于诗酒,时召妃御,日夜行游”(原注)。他每年住皇宫不满一月,成日价就在园内盘桓,以强颜欢笑麻醉自己、逃避现实,虽有“贤德”的慈安皇后诤谏,亦无补万一。这样的时势,却由这样一位君主驾驭着,国家还能不倾危么?圆明园还能长保久安么?终于,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至京师,咸丰仓皇出奔热河,并在那里忧郁去世;至于他生前留恋而又曾再加经营的圆明园,也成了他昏愦失政的牺牲品,在四郊多垒的那个年月,被侵略者付之一炬、烟消云散了!
至此,诗人以诗家的才情,辅以史家的见识,写完了圆明园的兴废经历;接下第六十三句至一百六句,为诗的第二大部分,诗人从历史的风烟中走出,开始了对废园的凭吊。初入废园,但闻湖水呜咽、狐啼鱼泣,举目是荆棘丛生。在董太监的引导下,诗人看到了“出入贤良门”、“正大光明殿”以及咸丰所建“清辉堂”的残址,看到了康熙、雍正、乾隆祖孙三人曾一齐观赏过牡丹的“镂月开云台”倒在乱竹丛中,看到了仿建的“平湖秋月”壁间残留的书法、脂粉的零落错杂。董太监在耳边诉说着:“舍卫城”的佛像给盗尽啦、园中的树木给伐去作柴啦、昆明湖的鱼也给捕去啦……一路耳闻目睹,再加上萧萧的蒿艾之声大作,这往昔繁华竞逐的圆明园,在诗人笔底,真有一种凄厉、惨淡、甚至神秘、恐怖的感觉,令人读之气结难言、毛发为立!
如此凄惨,谁实为之?诗人怆然之余,又不禁要追根溯源:一是皇帝,敌兵一到,便仓皇出奔,把宫廷抛给了“嫔娥”去看守;二是王公、丞相,不思退敌,却避兵的避兵、出迎的出迎;其三才是敌兵,他们是皇上王公们让进来的、迎进来的!在一片投降声中,只有一个守园大臣文丰,徒手空拳,无以御敌,却还忠贞之节不改,自沉于园中的“福海”水中,为名园的唯一殉葬者!写到此,诗人发出了最痛切、最激烈的遣责:什么“福海”,那是冤魂密布的海!看过这冤海,谁还信神!州大地真有一个保得住国家、黎民的“神”——皇帝?这第二大部分的最末一笔,是全诗最深切之处,是对圆明园被毁之原因所作的最根本性的解释;至此,诗的主题明瞭了、开朗了,诗人创作《圆明园词》的用心,也豁然可知了。
诗的末二十句,为第三大部分,也是诗人以圆明园被毁为鉴、对当今朝廷、皇帝所作的劝谏和建议。他先指出了现今的形势,是战乱方息、四海荒残,然后虚扬一笔,赞扬朝廷对御史德泰请修复圆明园的奏议下旨切责。接着,诗人又重抑了一笔——既然朝廷知道“中兴”诚难,又为何派出太监下江南采办锦缎呢?又为何同治皇帝大婚,“费已千万,结彩宫门,至十余万”(徐树钧序)呢?看来,朝廷正在走往日的覆辙呢!诗人不由得大声疾呼,现在需要的是“鱼稻资民利”——把钱财用在阜裕民生上,而不能“莺柳斗宫花”——满足宫廷的奢欲!当然,大清覆灭的结局,决不是人微言轻的诗人所能改变的,他呼吁也好,用“风水不利”吓唬朝廷也好,提出迁都西安的主张也好,究之终属枉然;因此,或许也预感到此,诗人在篇末,遂发出了近乎绝望的嗟叹:现下的局面,可真不是什么“良时”呀——他这一篇可拟《上林赋》的锦绣文章,到底能否有裨益于时政,他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
本诗纪录了圆明园的成毁经过,总结出了此中的历史教训,今日读来,犹觉意义深长,足堪反复品味。诗中极其突出的一点,是把圆明园被毁的责任,牢牢系在最高统治者——皇帝身上;从康熙到同治,七个皇帝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诗人的非议、揭露、批评乃至谴责,这在当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须知诗人此时还是大清朝的一介臣民,而“岂意元皇失恭俭”、“谁信神州尚有神”、“不遇良时”诸语,都是直言指斥、略无忌讳,极易因此遭罹大祸的。在这一点上,王闿运显示了一个真正诗人所应具有的品质。由此,读罢本诗,即可给人留下鲜明的观念——圆明园实毁于统治者之手、实毁于建园者之手,“货悖以入,必悖以出”,穷竭民力而成的名园,终将以不祥的结局而毁。
当然,由于诗人过份地强调了这一点,因而本诗中于侵略者的掠焚暴行的谴责反觉薄弱,这又是其不足之处。至于“敌兵未爇雍门萩,牧童已见骊山火”二句,更是听信了董太监的误传,以为侵略军本无意来劫掠,是“奸民”先入园抢劫,才招得侵略军踵至的:这,显然在客观上有减轻侵略者罪责之嫌,是尤其需要指摘的。不过,这些毕竟只是诗中的小疵,未足以掩没本诗的长处。
在诗歌艺术上,本诗具有晚清诗的典型风格,词藻华丽,音节铿锵,浓墨重彩,镂金刻银。其中最可注目的,当然是诗的叙事议论皆用典故成语,不落于实。这些典故,有些用得相当巧妙、精采,如:
宣室无人侍前席,郊坛有恨哭遗黎。
“宣室”用汉文帝见贾谊之典。此句字面上谓:咸丰等左右无人,因而只能痛哭于祖宗面前。其表面读去已很顺当,对仗亦复工整,用典亦复贴切,殊不料,“故典”中还含有“今典”——咸丰九年,咸丰帝在斋宫郊宿,中夜念及国步艰难而分忧无人,不禁失声大恸,是年大考翰詹,即以贾谊宣室事为题!
当然,也有不少典故是为了凑对仗而强用上去的,读来不免晦涩难晓,如:
妖梦林神辞二品,佛城舍卫散诸方。
前句系指园焚前一年,传言咸丰梦见白须老人自称园神,乃加授二品阶。这类句子,非于诗中夹入大量自注,不能达意,因此亦颇被人诟病。但是,若处理得当,亦未必皆病,如:
袅袅四春随凤辇,沉沉五夜递铜鱼。
“四春”实指咸丰在园中的四个得宠宫人:杏花春、武陵春、牡丹春、海棠春,此非加注不能明者。但诗人先加“袅袅”二字,即使不知“四春”者,读来亦觉春意袅娜,伴随帝辇——字面上仍能唤起读者的美感。
因此,对于大量用典,亦宜细作分析,不能概以“繁诟”、“堆砌”摒之:这不仅是评论本诗的问题,也是评论整个晚清乃至民初诗风的问题。兹事体大,本文亦不能详论,但退一步说,无论用典的效果如何,能够驱走许多典实子篇章间,或化用、或借用、或正用、或反用,而又将其部署整齐,安置于整饬的句式中,对仗工细,有条不紊,这也足见诗人的学问之博,才情之富了。即此一节,亦堪深赏三叹。
总之,本诗既具如上特征,兼以篇幅宏大,流丽婉转、声调并茂,格局大开大阖,笔法多样多变,立意又高于常人,实可推为晚清诗中之翘楚。李肖聃《湘学叙录》称本诗“卿、云之后,仅见斯篇;唐、宋以来,无此作者。”膜拜古人者,当以其言为溢美,不厚古薄今者,则殆以其言为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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