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林嗣环
彻呆子正当秋之日,杜门简出。毡有针,壁有衷甲,苦无可排解者。当每听谣诼之来,则濡墨吮笔而为诗。诗成,以秋声名篇。
适有数客至,不问何人,留共醉。酒酣,令客各举似何声为佳。
一客曰:“机声、儿子读书声佳耳。”
予曰:“何言之庄也。”
又一客曰:“堂下呵驺声、堂上笙歌声何如?”
予曰:“何言之华也。”
又一客曰:“姑妇楸枰声最佳。”
曰:“何言之玄也。”
一客独嘿嘿,乃取大杯,满酌而前曰:“先生喜闻人所未闻,仆请数言为先生抚掌可乎?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扇、一椅、一抚尺而已。众宾客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满座寂然,无敢哗者。
“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女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夫叱大儿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
“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嘻!若而人者,可谓善画声矣。遂录其语以为秋声序。
——《虞初新志》
林嗣环有自己的集子,一名《铁崖文集》,一名《湖舫存稿》,但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他的这篇文章是从张潮编的小说集《虞初新志》中选来的。一篇诗序被人选入小说集中,自有其特别之处。他的特别就在于借一个口技艺人的表演,说明自己何以要给自己的诗集取名为《秋声诗》的,意在表明这些写于秋天的诗,就像口技艺人摹拟声音一样,只是描画秋日的各种声音而已。从作者曾因事下狱、充军边疆的经历,以及文中的“当每听谣诼之来”的表白看来,他所体验到的秋声,自要比欧阳修《秋声赋》中所说的秋声复杂得多,具体得多,诸如大自然的肃杀之气,飞来的谣诼之言,自己沉闷的心声等等都在其中。如此看来,序文虽然写得轻松、俏皮,带几分幽默,作者的内心却是隐藏着某种怨恨和牢骚。
可是此文的被人传诵却不是因为这些,而是由于其中描写口技的大段文字闪耀着异样的光彩。《虞初新志》的编者曾大加赞赏说:“绝世奇技,复得此奇文以传之,读竟,辄浮大白。”到了今天,人们索性将它斩头去尾,只留下这段文字,更名为《口技》而盛传于世,序文本身倒逐渐不为人所知了。这不知道是作者的幸还是不幸。
《口技》的成功全在于对口技表演作了多方面、多角度的描写。首先是直接描画声音。作者称口技人善画声,其实他自己也是善画声的。不过口技人的画声是直接摹拟生活中的种种声音,而作者的画声则是描画口技人的表演,即通过口技人的拟音还生活的本来面目。文中记下了两个活生生的场面,一个是四口之家的夜睡,另一个是一场火灾,两者紧相连接,节奏与气氛大起大落,峰谷分明。对这两个场面,作者主要作正面描述,如“遥遥闻深巷犬吠声”段,就是根据口技人的模声,直接还原的生活场面。有时也作综合性的描述,如:“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这虽然没有写出具体的情景,却可以引发读者想象出规模更大、情况更紧急的场面。这种种惟妙惟肖的描写,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强烈的生活气息,自然是人见人爱的。
其次是描写听众的反应。对口技表演,人们总是以能否叩动听众的心弦来判定其优劣的,所以作者紧紧抓住听众的反应,以壮声色。在写完夜睡这一场面后,即补上一句:“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在记完救火的场面后更是重重附上一笔:“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听众的情绪随表演内容的转换而起伏变化,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心惊肉跳,甚至有人受不了这种惊吓,而想退场,这当然足以说明表演技艺的高超了。
再就是强调道具的简单。此段文字的开头就点明:“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结束时又再次强调:“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其用意就在于向读者揭示,刚才所听到的一切声音,并没有凭借任何发音器具,全出于表演者之口,其口技之精妙不言自明。同时也可以使文章首尾呼应,自成起讫,结构紧凑,而又余韵悠然。
描写听众的反应与道具的简单,当然都是辅助手段,但它们的作用却不可小看。当时一个署名为东轩主人的作者专门写了一篇《口技记》,记的是扬州郭猫儿表演一个屠夫醉酒的口技,在描写的生动性与情节的曲折性上并不亚于此文,就因为没有注意这些,而使文章松散平板,缺乏起伏变幻,远不及此文精彩。
最后还应该对这段文字的归属问题说几句。后来有人在贯华堂本《水浒传》第六十五回的金圣叹的评点文字中也发现了这段文字,而且也是转述别人的话,以“吾友斫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引出。金圣叹与林嗣环同时,互相见到对方的文字,并顺手录入自己的文章中,又未作交代,这是完全可能的。这就必然使人产生疑问,这段文字的真正作者,究竟是林嗣环,还是金圣叹?抑或是另外一个人所写,而被林、金同时录用?可现在尚无足够的材料判定其归属,姑且还是暂寄在林嗣环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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