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西汉〕司马迁》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西汉〕司马迁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彊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B11，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B12。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B13。终身不仕。

——《史记》

〔注释〕　彊记：或作“强识”，指记忆力好，见识广。　主：专。　而：或作“以”。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却以察言观色为专长。　见：引荐。　屏左右：屏退身边的臣子。　让：责备。　管、晏不及：管仲、晏婴赶不上。　邪：疑问语气词，相当于“吗”。　驱逐：指田猎。　会：恰好。　讴者：歌唱演员。　谢去：推辞并离开。　镒：二十四两为一镒，或说二十两为一镒。

奇特雄放的时代，激发出如此丰富的思想，催生出如此内涵多样的人格，崇高的孔子，深邃的老子，机智的庄周，执著的墨翟，傲岸而充满热情的孟轲，冷峻而犀利的韩非……那么，淳于髡，是什么样的人？他博学不让众贤，智慧不输时彦，却以俳优见待，其非命耶？据今传《晏子春秋》所载，淳于髡所倾慕的同乡晏婴以善于谏说而著称。他是个长于主文谲谏的人，常常以巧妙的寓言故事暗含对国君错误行为的劝诫。因为不露痕迹，还带着些幽默的色彩，所以常在会心一笑中化解了矛盾，泯却了恩仇。淳于髡对此虽倾慕有加，而他却善于察言观色。由言语和神色中窥探位尊者的内心活动，找准时机，以言语为武器，一击中的，让对方无所逃避和隐藏。这让人想到韩非的《说难》，但韩非口吃，虽能深刻洞悉人的内心，却无法用语言撕开对手的面具。淳于髡二者兼备，因此梁惠王听其言而惊骇。怎么并未交谈，只在一起坐坐，自己心里想着田猎、记挂歌者的心思都让他给看穿了？一谈三天三夜，让满脑子声色犬马的梁惠王不知疲倦，我们不知道淳于髡到底给梁惠王说了些什么，但可以想见，梁惠王一定会想：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恐怕连睡觉也要吓醒来了！梁惠王如得淳于髡，后果可以设想。因此，淳于髡最明智的做法当是见好就收，远离危险。面对权势尊位的诱惑，淳于髡选择了拒绝，这一点颇似庄周。然而庄周穷得织草鞋为生，靠借贷度日。淳于髡不拒绝金钱财物的赏赐，又有些混世的意味。

总之，淳于髡其人是一个有性格内涵的人，他的言和行，在千年之下，还有我们值得思索和玩味的地方。清人吴见思《史记论文》评此篇云：“虚虚实实，写出多少人，妙尽矣！”可谓知人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