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中道
从香山俯石磴行柳路,不里许,碧云在焉。刹后有泉,从山根石罅中出,喷吐冰雪,幽韵涵澹。有老树,中空火出,导泉干寺,周于廊下,激聒石渠,下见文砾金沙,引入殿前为池,界以石梁,下深丈许,了若径寸。朱鱼万尾,匝池红酣,烁人目睛,日射清流,写影潭底,清慧可怜。或投饼于左,群赴于左,右亦如之,咀呷有声。然其跳达剌泼游戏水上者,皆数寸鱼。其长尺许者,潜泳潭下,见食不赴,安闲宁寂,毋乃静躁关其老少耶?水脉隐见,至门左,奋然作铁马水车之声,迸入于溪。其刹宇整丽不书,书泉,志胜也。或曰:此泉若听其喷溢石根中,不从龙口出;其岩际砌石,不令光滑,令披露;山骨石渠,不令若槽臼:则刹之胜,恐东南未必过焉。然哉。
——《珂雪斋文集》
〔注释〕 本篇为《西山十记》之《记四》。碧云寺:在北京西山。时袁中道以国子监生在京。 罅(音xià):裂缝。 跳达:同佻达,举止轻浮。剌泼:鱼击水声。
“刹宇整丽不书,书泉,志胜也。”袁小修目光最是灵慧,进了碧云寺,惹世人顶礼膜拜的玩意儿都不放在眼里,直待见了大殿前的活水池,才顿时浑身上劲,忙忙地跑到寺后去找泉源——抓寺的灵魂去了。一旦抓到,一管笔便倒撞出来,从寺后反奔寺前。这等眼力,笔者还有何说?只得老老实实循了他的笔路,先从寺后说起。
小修年不到三十,登山看泉却是老于此道了,寻常的轻易不落进笔里。这泉水却起头即不凡,只见它在山肚子里憋了好大劲乱冲乱撞,好容易才冲开条石缝钻出来,所以才得露头便蓬地猛喷,吐出来的不是潺潺流水,却连片大块,形态奇崛,有如冰雪。有这番身份,小修才肯赞一句“幽韵涵澹(荡漾)”,点一点头收入笔底。这泉水劲力可真大,便奔到寺里还不减,穿过空心老树之际,树口竟同喷火一般激溅。甚至到了廊下水渠里兜了一圈,水势已经缓了许多,还能在渠沿扑跌出一片聒噪。当真是野性未驯。有此活泼泼的水,池子里鱼儿也纷纷活跃起来。先这“万尾”已觉声势浩大,次这一片眩目的“红”更显热烈,袁小修画龙点睛,再点个“酣”字,真个儿满池欢腾、全篇皆活。水的至清,鱼的写影,令人联想到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然而子厚心是冷冷的,结果水也鱼也都陪着他发呆。小修却是一腔的酣热,这从他细掰着饼子左右逗玩鱼儿,倾耳细听鱼儿嚼食呷水之声,努目细辨鱼儿的老小、浮沉、举止轻薄还是稳重,另外又像模像样地悟出个“静躁关其老少”之理,便可知了。所以他笔下的水,纵然清得一丈犹如一寸也似明净,读者也不觉半分凝滞;他笔下的鱼影,纵然明晰,但既是在绕池大游行,那影儿想必与“四厢花影怒于潮”有相同意趣。末了,这泉水要出寺了,然而来时已争先恐后,出门自也休指望它温文尔雅。袁小修深明乎此,所以腕下注力,但见那泉水忽然生了蛟龙之性,奋力大吼,声如金戈铁马,又如水车轰隆,昂起头来,鳞光一闪,迸进大溪,其形虽没,其威犹存!有泉如此,碧云寺里还有什么敢不黯然失色?有龙如此,碧云寺僧却枉费心机造龙口、开石渠,不任它自由自在、恣意纵横,却逼它循规蹈矩、屈就槽头,又怎能不惹起袁小修好大议论?
泉水是奔流跳荡,文笔也奔流跳荡,泉耶?文耶?戛戛乎难辨。然而这还是袁小修放着豪士不做做居士、一意息心守枯寂时所为之文呢!然则其文心究竟有多少奇构逸想,谁又能测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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