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鼐
南高峰下,松梢乱云,竹影蔽日。刳竹引泉,其声潺潺,出于涧底。啼鸟上下,与行人唱和。境过清,非韵士不能耦而居,非胸中夙有烟霞者,不能鬯其文章之灵气。吾友程原迩,从新安来,同王象斗读书于此。余偶过其室,瀹茗焚香,出文章数篇读之,旷远卓绝,涧水松风,宛在笔底。吾尝叹人生于世,凡浓艳之物可争掬取者,以吾澹然当之,其味立尽。惟天下名山水、高人韵士与奇文章相逼而来,领此趣者,觉神魂飞动,手足鼓舞,盖游不奇不旷,交不奇不王也。文章之借灵于湖山,如草色借润于酥雨。其于朋友之助,如鸟遡风而鱼沫水也。挟册子咿唔,仰面看屋梁索解句者,恶足以语此?原迩之文饶于韵,而远于趣;入于正,而出于奇。倘非湖山之助,安能笔笔生动?今而往,原迩益勉之矣。吾归山中,晨起见远烟一抹,起玳瑁湖上,九峰隐隐在西楼可数者,不觉旷然远览,有南峰之怀焉。原迩其时寄我新篇,令我数浮大白,为原迩展山水之清音也。
——《张侗初集》
〔注释〕 耦(ǒu):二人并肩耕作。 鬯(chànɡ):通“畅”。盛。 瀹(yuè):煮。 王:通“旺”。盛。 如鸟遡风而鱼沫水也:像鸟乘风拍翅,鱼用口沫互相润湿一样。遡:向,面临。沫:唾沫。《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篇小品是谈文章如何才能灵气充沛。依作者之见,文章若没有“湖山之助,安能笔笔生动”?南宋杨万里有同样见解,说:“无山安得诗?”又说:“不是风烟好,何缘句子新?”
其实湖山自己无所谓有否灵气,只不过远隔尘世而已。窘迫于尘世的人往往会凝神观照湖山,而不知不觉把“旷远卓绝”这种气质和品格移注湖山,觉得湖山本身“旷远卓绝”,甚而觉得自己被湖山带入“旷远卓绝”的境界,自己也变得“旷远卓绝”了,最后自我与湖山浑同为一体。东晋陶渊明有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刚好说明湖山缘何会有“灵气”。唐李白则有一诗表现了“移情”过程:“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但是,光有湖山还不行,作文章的必须是“韵士”。湖山再美,不能“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奇文章”还是作不出来的。所以“奇文章”出自“名山水”之灵与“韵士”之手,两者缺一不可。至于说到“名山水”与“韵士”的关系,看来只有“名山水”才能感动“韵士”,只有“韵士”才能“胸中(而不是眼中)夙有烟霞”,二者简直是互为条件,离开了对方,各自就都不存在了。古人拿“泰山”来称谓卓越的人,今人还在说“有眼不识泰山”这句话,到底不是偶然的。总之,是韵士把名山水化成奇文章,既展示了名山水之“清音”,又表现了韵士之“韵”。
古人好隐居,仕途失意,处山水田园而躬耕读书,修身养性,最后以其诗文盛名天下的,不乏其人;隐士道高学博,朝廷于是招之为官,走这条以隐求仕的“终南捷径”的,也不乏其人。反正要么做士大夫,要么做高人韵士,条条道路通“功名”。完全避世的隐士,也就没有事迹可资传颂,也就不是高人韵士。不管怎么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这类功名纵然就是“浓艳之物”,也不容“澹然当之”,想必醉心于“奇文章”的张鼐先生也会同意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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