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李贽
或曰:“李卓吾谓暴怒是学,不亦异乎!”有友答曰:“卓老断不说暴怒是学,专说暴怒是性也。”或曰:“‘发而皆中节’方是性,岂有暴怒是性之理!”曰:“怒亦是未发中有的。”
吁吁!夫谓暴怒是性,是诬性也;谓暴怒是学,是诬学也。既不是学,又不是性,吾真不知从何处而来也,或待因缘而来乎?每见世人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岂特暴哉!纵遭反噬,亦所甘心,虽死不悔,“暴”何足云!然使其复见光明正大之夫,言行相顾之士,怒又不知向何处去,喜又不知从何处来矣。则吾谓吾暴怒可也,谓吾不迁怒可也。
——《焚书》
晚明时代,出现了一大批同传统封建伦理观念相背逆的文学家、思想家,他们著书立说,广加传播,形成了反封建传统思想的社会思想氛围。在新颖的时代人士的队伍中,有不满于世俗而偶露异端锋芒者,有早先奋身而起而终于悄然退缩者,更有始终如一、无所畏惧地冲向传统道教伦理纲常的战士,尽管他们是凤毛麟角,却是那样光彩动人,垂青万世。李贽,正是这样一位奋不顾身地揭露当时封建假道学的思想先驱,《答友人书》,既是这位思想家内心的自我解剖,又是一篇面对封建道学而毫不屈服、勇于揭露的檄文。
人人都有喜怒哀乐,喜与怒两极背反的情感,既是人们自身的生理感应,又是他们对社会环境审美意识的流露。人类的呱呱坠地,意味着伴随人类生命的内心纷繁复杂的情感世界的诞生,生命给予情感具象的实在,情感赋予生命无极的活力。生命与情感的共同的生发,并非生命先天规定了情感。“夫谓暴怒是性,是诬性也。”“性”是人类先天纯白的精灵,是一块还未着色的调色板,自然它不会带有无缘无故的“暴怒”的色调。“谓暴怒是学,是诬学也”。后天的勤学,也并非一定是勃然大怒、咬齿痛恨的契机。
对世俗的“暴怒”,对于一位抱残守缺的封建士大夫来说,不言而喻是道德修养的缺陷。你有不愉快的事吗?那么不要“暴怒”,还是竭力忍耐,不动声色,这样方显示你温文尔雅的道德情操和君子风度。你要投入封建道学的怀抱吗?那么更不要怒火中烧,否则你就是擅自摆弄那套温柔敦厚封建礼教的背逆者。于是一切情感荡然无存,一切五颜六色的个性应该磨灭,在道貌岸然的理性的道德堡垒中,筑起扼杀个性独特情感的藩篱。然而,“暴怒”诚然是人们感情失去平衡而作用于相应对象的一种内在发泄,它或许让人失去理性,或许让人备感畏惧,但它却像是山间汩汩奔流的溪泉,悬崖上一泻而下的瀑布,是那样的自然,它毫不费力地冲破人们温情脉脉的感情闸门,迸出赤裸裸真实的心声,那就是李贽书中所谓的“吾真不知从何处而来也,或待因缘而来乎”?感情随机缘而来,随具体的生命的实践而不由自主地滋生、迸发,所谓一触即发的“暴怒”也是如此。李贽在指出自己不可抑制的“暴怒”的同时,毫无掩饰地袒露了他爱憎的内衷和勇气,那些“欺天罔人”的假道学家们才是为人所痛恨的对象,这是一位勇敢的战士,他对披着虚伪面纱而内心险毒的假道学家岂止是“暴怒”,更是“欲手刃直取其首”;这又是一位执著的战士,纵然他遭到那些道学家的诬陷,也在所不惜,“虽死不悔”;这也是位热烈的战士,他爱惜胸襟坦荡、言行相一而表达真情实感的有识之士。
此书信措词直率激烈,感情洋溢,恰好地表达了李贽这位“异端”之士内在的爱憎世界,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道学虚伪实质的无比憎恶,同时反映出李贽本人欲与之抗争到底的不甘屈服的勇气。这是一篇声讨假道学的檄文,它充满声声怒吼;这又是斩钉截铁的誓言,洋溢着李贽精神世界孜孜不倦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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