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刘基
蜀贾三人,皆卖药于市。其一人专取良,计入以为出,不虚贾,亦不过取赢。一人良不良皆取焉,其价之贱贵,唯买者之欲,而随以其良不良应之。一人不取良,唯其多,卖则贱其价,请益则益之,不较。于是争趋之,其门之限,月一易,岁余而大富。其兼取者,趋稍缓,再期亦富。其专取良者,肆日中如宵,旦食而昏不足。
郁离子见而叹曰:今之为士者亦若是夫!昔楚鄙三县之尹三,其一廉而不获于上官,其去也,无以僦舟,人皆笑,以为痴。其一择可而取之,人不尤其取而称其能、贤。其一无所不取,以交于上官,子吏卒而宾富民,则不待三年,举则仕诸纲纪之司,虽百姓亦称其善。不亦怪哉!
——《郁离子》
协助朱元璋平定天下的刘伯温,在民间传说和戏曲舞台上,是诸葛孔明型的传奇人物,甚至有好事之徒托他的大名,杜撰一首《烧饼歌》,说他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比孔明还神,显然把他神化、妖化了。不过,刘伯温在政治、文学方面确有才能,绝非庸碌之辈。他所著的《郁离子》,揭露和抨击元代弊政,可说“入木三分”。这部著作的光彩,多少由于他在政治上的显著成就而被掩盖了。
且看他这篇寓言小品《蜀贾卖药》里对元代官场人物的刻画,可谓绝妙。
他说了楚国边境三个县的县太爷由于对廉贪的态度各异得了迥然不同的结局。一位是清官(当然不是清代纪晓岚讽刺的廉而无能的“木偶”),但“不获于上官”,就是说不能讨好上司,结果,卸任后,连回家的旅费也成问题,“人皆笑,以为痴”。另一位比较乖巧,“择可而取之”,视情况许可,悄悄地捞它几笔,此公称不上廉,也似乎够不上贪,但污是有一点的,舆论对他“不尤其取而称其能、贤”。再一位就与前两位的“气魄”很不一样,他是“无所不取”,大肆搜刮,可是他手段高明之极,刮来的不义之财,用来“交于上官”,用来“子吏卒而宾富民”,译成现代话,即:孝敬上司,以小恩小惠拉拢部属,在周围搞一个关系网。不到三年功夫,他被提拔了,“虽百姓亦称其善”。
刘伯温对这种是非混淆,香的不香、臭的不臭的官场弊端发出了一声长叹:“不亦怪哉?”这声长叹,说明刘伯温的义愤,但也暴露出他认识事物的局限性。他不可能站到高处看到“上下交征利”的封建所有制必然孳生出的毒虫,这不是义愤、谴责所能消除的。君主为了维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剥削统治,他需要的是二三类的“贤良”和“能臣”。当时社会风尚把廉者视为“痴”,贪者视为“好官”,在那个畸形的社会何怪之有!不过,文中说到百姓对贪官“称善”,恐怕也得分析。或由于百姓不知道其内幕,或由于受到某些表面现象包括小恩小惠所迷惑,那是可能的。一旦奸情败露,籍没入官,老百姓也会恨之入骨。历史上这种例子也不少。
刘伯温究竟是书生一个。他在辅助朱元璋朝政时期,也曾寄望于新主在整饬吏治方面有所作为。朱元璋也确乎狠狠地在表面上做了些动作,但刘伯温到底抵挡不住恶势力,晚年他受到胡惟庸的诬陷,丢了官,忧郁而死。连自己的命运也没法预计,可见“后知五百年”纯属荒唐话。可悲也夫!
话又说回来,这篇寓言,今天读读仍有好处。如果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竟也出现这种是非不分、香臭不辨的怪现象,那实在应该引起特别注意,仅仅惊呼“不亦怪哉”,肯定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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