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世说新语》
桓子野即右将军桓伊,在晋代也是一位洒脱旷达的奇男子。
因为洒脱,有时也往往给人以淡漠寡情之感。例如王子猷出都,乘船将行,适逢桓子野从岸上经过。王子猷听说他善吹笛,便派人邀他奏一曲。桓子野本不认识王子猷,但也早慕其名,居然就回车下船,横笛为奏“三调”。人们猜想:两位名士,这回该畅叙一番了罢?谁知桓子野奏毕,“便上车去”,竟不与主人交接一言。其超旷到了如此出俗地步,是否也太淡于友情了呢?
但这感觉其实是不正确的。因为,桓子野恰恰是位感情异常丰富的人。本义记他“每闻清歌”,就总要连声叹唤“奈何”,便透露了这一点。
清歌之美妙,可以使许多人忘形动容,这不奇怪;特别是哀婉之歌,令人听了愀然不乐,甚至泪水涔涔,也是常有的事。但要像桓子野这样,一闻清歌,就觉得难以自处,连声叫唤“怎么办哪”的,恐怕就不多了。若非桓子野对听歌倾注了全部情感,又怎会如此动情而唤?
淡于情者,为情之所动也少;深于情者,便往往溺于情中而无以自拔。桓子野正属于后者。难怪谢安石要叹“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了。
那么,又何以解释他为王子猷奏笛后的“冷漠”呢?
原来,魏晋名士之表达情感,往往讲究深藏不露:明明心底里高兴得很,脸上却要不动声色;明明对你倾心得要命,举止却要显得无动于衷。这就叫“喜怒不形于色”,也就是超旷脱俗的名士“风度”。倘要形于颜色,便显得“俗”了。所以嵇康尽管刚性烈肠,王戎与他居山阳20年,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谢安与人弈棋,得到“淝水大捷”的喜报,依然弈棋不辍,神色如常。
桓子野能为不认识的王子猷“回车”,下船即奏“三调”,这举动本身就表明:他对这位王子猷,已怀有怎样一见倾心的浓浓感情了。只是他不肯表露,反而作出了奏毕即去、不接一言的反常行动。这就决不是“淡漠”,而无非是在追求一种嵇康、谢安式的超旷脱俗之风罢了。
用这样的洒脱、旷达,来对抗世俗中的虚情假意,自然是不错的。但有时也不免会走向“率性”的反面,变为另一种“矫情”了。人之有喜怒哀乐,本出于天性。既然追求着“真率”和“自然”,就不如照鲁迅所说“喜则大笑,怒则大叫”为好,又何必将它们压抑在心底,讲究那一套“名士”风度呢!
谢安在下棋结束以后,毕竟真情激荡,高兴得在跨过门槛时,竟折断了屐齿。桓子野听了“清歌”,触动了内心深情,终于再装不成旷达,而发为连唤“奈何”的忘形之叹——可见这些被时人目为超旷、寡情的魏晋名士,其实大多是“一往有深情”的血性儿。
这样的真情流露,较之于表面的脱俗、超旷,无疑更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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