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骆宾王
风壤一殊,山河万里!或平生未展,或睽索累年,存没寂寥,吉凶阻绝,无由聚泄,每积凄凉。
近缘之官,佐任海曲,便还故里,冀叙宗盟。徒有所怀,未毕斯愿!不意远劳折简,辱逮湮沦,虽未叙言,暂如披面。晚夏炎郁,并想履宜。宾王疾患,忽无况耳。
——《骆临海集》
〔注释〕 风壤一殊:风土人情完全不一样。 “或”句:意谓骆宾王因辗转仕途,亲戚故旧中,有的人终生未能与他们尽亲亲之道,有的则长年分离。 聚泄:聚首倾谈。 海曲:海边。 便还:便道回乡。 冀叙宗盟:希望与合族亲戚团聚畅叙。 简:竹简,指书信。 炎郁:闷热。履宜:平安,书信用语。 忽无况:微不足道,情况不严重。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辛弃疾《破阵子》)在辅佐君王的同时成就个人的功名,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最高的人生追求。然而,封建统治在本质上是依靠专制和独裁来维持的。所以,除了极少数幸运者外,绝大多数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必定要处于被压抑被扼杀的不幸境地,这是历史为他们规定的悲剧性宿命。
“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的一生,正如清人陈熙晋在《骆临海集笺注》中所嗟叹的那样:“临海少年落魄,薄宦沉沦,始以贡疏被愆,继因草檄亡命。”他虽生逢中国封建社会最繁荣的时期,但当他雄心勃勃地踏上政治舞台以后,却遭受到一系列沉重的打击。他以忠于王事的热忱“数上书言天下大计”,却触忤了武后,竟被诬为贪赃而下狱,后贬为临海县丞。这篇《与情亲书》,就是他赴临海贬所时所作。那种忠而见疑、信而被谤的痛苦无告,经过心理场景的情感置换,化为对亲人和故乡的炽烈怀念,读来凄恻感人。
在“风壤一殊”的异乡客地,骆宾王产生出浓烈的孤独感。与故土在空间维度上“山河万里”的阻绝感,与亲人在时间维度上“睽索累年”的隔离感,更使他“每积凄凉”,“增以悲恸”(《再与情亲书》)。在他急欲寻求精神上的抚慰和归依,以减轻政治理想破灭所带来的痛苦时,故土便成为最温暖最美好的精神乐园,亲人便成为灵魂复归的最可靠最安全的精神港湾。所以,在《与情亲书》中,骆宾王把他对亲人和故土的深切眷恋表达得如此哀婉悲凉,缠绵悱恻。
处于这种境况,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大多从此消沉下去,放弃自己对人生的初始设计,或啸傲山林,或诗酒自娱,寻求虚幻的解脱和满足,以补偿理想的幻灭。但骆宾王却勇敢地冲破了封建知识分子传统的“矜而不争”、“温柔敦厚”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继续高扬个体的意志品格。在理想和现实的严峻冲突中,他不是顺应环境,退入内心,求得精神上的自我调适,而是呼啸着向环境发起反挑战。当李敬业起兵反对武则天时,他奋身投入了这场力量悬殊的斗争。不管历史怎样评价这次“倒武事件”,但作为一个文人,骆宾王能够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而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与最高统治者的专制暴虐作殊死斗争,向社会作直接抗争,自是难能可贵的。而情辞哀怨的《与情亲书》或许是骆宾王在一往无前的兴风狂啸之前,对人生和社会所作的深情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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