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寅
吾党袁臣器,少年逸器,温然玉映,盖十室之髦懿也。弘治丙辰五月,忽翻然理篙檝,北乱杨子,历彭城,渐于淮海,抵大梁之墟,九月来归。乃绘所经历山川陵陆,并冲隘名胜之处,日夕展弄,目游其中。予忝与乡曲,得藉访道里,宛宛尽出指下,盖其知之素而能说之详也。予闻丈夫之生,剡蒿体,揉柘干,以丽别室,固欲其远陟遐举,不龌龊牖下也。而愿悫者怀田里,没齿不窥闉阇,曰:“世与我违,甘与菑木委灰同弃。”虽有分寸,而人莫之知也,后世因莫之建白也。是余固自展以异,而颓然青袍掩胫,驰骜士伍中,而身未易自用也;虽然,窃亦不能久落落于此。臣器所从魏地来,今不知广陵有中散之遗声欤?彭城项氏之都也,今麋鹿有几头欤?黄河故宣房之基在否欤?大梁墟中有持盂羹为信陵君祭欤?无也,臣器其为我重陈之,余他日当参验其言。
——《唐六如集》
〔注释〕 髦懿:俊美。 愿悫(què)者:谨慎朴实之人。 闉阇(yīn dǔ):曲城,泛指城门。 菑(zì)木:枯死的草木。 广陵有中散之遗声:三国魏时名士嵇康善鼓琴,而独不传《广陵散》一曲与后学。景元三年嵇氏被杀,该曲遂绝。唐寅此处用此典而发问。 彭城……今麋鹿有几头:彭城故址在今江苏铜山县,秦汉之际西楚霸王项羽曾都于此。又古人凡叙写故城荒凉之况,多以麋鹿多生作喻,唐寅故有此问。 黄河故宣房之基:汉元光三年,瓠子(今河南濮阳市西南)段黄河决口。元封二年,汉武帝发数万卒塞决口,功成,于其上筑宫,名宣房宫。 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之一,名无忌,魏安釐王异母弟,以礼贤下士著称。传见《史记》卷七十七。
许多人都喜欢唐寅,尤其喜欢三十岁之后的唐寅,因为那时的唐寅虽受了弘治十二年(1499)科场案的牵连而遭罢黜,其反传统的意识却强化了;也因为那时的唐寅更加风流洒脱,无所顾忌,颇有现代意义上的人格觉醒、个性自由先锋的意味。但是,已过而立之年的唐寅,他自己是否喜欢那样的生活呢?
找不到十分明确的证据说他不喜欢那种放浪形骸的生活。然而他写的诗,像“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多的是激愤;而“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又隐约透露出一丝凄凉。倒是三十岁以前写的东西词调高亢,颇多神采飞扬之气,《中州览胜序》便是一例。
虽然写序那年(弘治九年丙辰,公元1496年)唐寅不过二十七岁,但文辞表现出的理性色彩却相当浓厚。年轻的同乡友人袁臣器北上中州游历一过,在唐寅心头产生的激荡并非是山川绮丽的遐想与艺术创造的冲动,而是非常现实的“欲其远陟遐举,不龌龊牖下”的豪情,以及“身未易自用”却“窃亦不能久落落于此”的志向。这说穿了还是那个时代年轻人所共有的一种理想模式——成就功名。唐寅在文中区分了两种人:一是他所谓的“丈夫”。这些大丈夫对经营自己的安乐窝并不感兴趣,仅以蒿草、柘干装饰别业,而心之所向,乃在“行万里路”。二是他所谓的“愿悫者”,也就是谨慎朴实的乡间隐士。这些人至死不入城郭,虽然有自己的志向,人们却都不知道。唐寅崇尚前者,而对后者却因其默默无闻而颇感惋惜。因此他在这篇小序中公开宣称:我今天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书生,与清狂之士为伍,但我决不以此为长久之计。这也就是说,他要当一个有功名的大丈夫,而不愿做那无名的“愿悫者”。
袁臣器的中州之行也触发了唐寅的一点历史感慨:“臣器所从魏地来,今不知广陵有中散之遗声欤?彭城项氏之都也,今麋鹿有儿头欤?黄河故宣房之基在否欤?大梁墟中有持盂羹为信陵君祭欤?”这几问中除了最后对于礼贤下士的信陵君颇表怀念的那一句可与上面企望成就功业的宣言稍稍挂上一点钩之外,其余的都只是应场景而用典故,与唐寅在这篇小序中所要表现的主旨关系并不十分密切——如果袁臣器不赴中州而去了塞北,作者同样可以找一批典故来完成这样的问句。但唐寅在序中如此用典这一事实却是很有意味的,它正好体现出一位豪情满怀的年轻书生着意使自己沉浸于历史氛围之中的良苦用心,与宋词中所谓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颇为类似。
也许,我们现在可以对本文开头所提那冒昧的一问作出一个解答。那便是三十岁之后的唐寅尽管不讨厌他后半生的那种放浪形骸的生活,但过那样的生活并非他的初衷,他为此付出了自己青春的理想(虽然这理想在现代人看来远不如他后来的实际生活有新意),而换来的却是几个世纪中正统士大夫圈子对他的冷淡、鄙视,数百年来民俗文化层对他的嘲谑与漫画化。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州览胜序》作为一篇文学小品虽然算不得十分出色,但作为唐寅早年的一篇重要的思想自传,却是意味深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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