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彭绩
乾隆四十三年九月朔,彭绩秋士具舟载其妻龚氏之柩,之吴县九龙坞彭氏墓,翌日葬之。龚氏讳双林,苏州人,先世徽州人,国子生讳用鏊之次女,处士讳景骙之冢妇。嫁十年,年三十,以疾卒,在乾隆四十一年二月之十二日,诸姑、兄弟哭之,感动邻人。于是彭绩得知柴米价、持门户,不能专精读书,期年,发数茎白矣。铭曰:作于宫,息土中,吁嗟乎龚。
——《秋士先生遗集》
〔注释〕 圹(kuàng):墓穴。 彭绩秋士:彭绩(1742—1785),字其凝,更字秋士,清代苏州长洲县人。 翌日:次日,明日。 冢妇:嫡长子妇。彭绩为彭景骙长子,故云。 持门户:管理家务事。
古时墓志、墓表、行述之著,类多夸饰文字,甚而谀辞迭出,至于为女性所撰的墓铭,颂扬妇道德行,更是千人一面,迂腐得令人难以卒读。彭秋士的这篇短仅134字的《亡妻龚氏圹铭》却以淡语抒哀情,简洁峻峭的笔致间回转着对亡妻的深沉悼念,实在可当一首悼亡诗来吟诵。
彭绩是清代乾隆年间的名诗人,又是一个品节甚高、行迹放逸的奇士。吴门彭氏原系望族,按《彭氏宗谱》,彭绩属第十二世,其祖辈中如彭定求、彭宁求,族兄如彭启丰,侄辈如彭绍升、彭绍观等都是科第亨通,是苏州地区出名的门第清华、状元辈出的大家族。可是彭绩一支,其父彭景骙即以布衣终身(故《铭》中称“处士”),而且“家贫,衣食才足辄自喜,居屋数间,洒扫无纤尘,破琴古书,怡然自得”(见《宗谱》小传)。到彭绩,也是一应县试不售,就绝意科举。人皆悲“先生之遇穷矣”,并“终竟以穷死”(见彭绍升《秋士先生墓志铭》)。然而他却“自赞”说:“饱吃猪肉,童心来复。不尤只翼,不怨偏毂。囊无毫馀,瓮无撮粟。光洁一身,浩然万足”(《秋士先生遗集》卷五《自叙》)。在貌似安贫乐道的行迹中透射出一种魏晋文人式的放逸心志。把握彭绩及其父(实际上其祖彭志求号息庵,著名书法家,也是个隐逸之士)的品性为人,对《圹铭》中“处士讳景骙之冢妇”这八个字的辨味很重要。这就是说,铭文到这一句已在表彰龚氏于归十年,清贫自守,其德性与家风如符相契,于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悼情已轻轻溢出。需知此间“冢妇”之称,已非套头话,实系褒扬龚氏无愧于家德门风。她的“嫁十年”,度的是十年贫贱生涯,彭绩在《悼亡室龚氏八首》中屡写“故年秋节艰难倍,乞米供姑自食菱”;“起来调护经旬朔,蚊迹满身地上眠”;“览取鹑衣窗下补,乍寒十日坐西风”云云,正可供此铭文作注脚。由此,足可理解龚氏亡故时,何以“诸姑、兄弟哭之,感动邻人”了。
彭绩此《铭》笔致的空灵处,还在于并不正面述写龚氏“嫁十年”的清操持家的妇德,而是以一种辛酸的幽默笔调点墨于“于是彭绩得知柴米价、持门户,不能专精读书,期年,发数茎白矣”这个结句上,从而写尽了他对亡妻的忆念苦情。乾隆四十三年(1778)葬龚氏入墓穴是在龚氏亡故两年之后。乾隆四十一年(1776)龚氏卒时,彭绩三十五岁,“期年”即龚氏卒之次年,龚绩以三十六虚龄之年即已“发数茎白”了!柴米之忧、门户之艰、悼亡之哀,煎熬出了彭绩的白发,而悼亡之痛又是与生活琐事的逼迫时时、处处相渗合而无时无处不在的。彭绩从日常起居,开门七件事这个具体细微的角度,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深深地在亡妻灵前抒述了一己的哀感和对十年的反思,倾泻了他对龚氏的深沉的礼赞和追怀。尺水兴波,如此地刻记墓铭,卓然不落凡套而又一泓哀情倾注以入,堪称真正的奇文,真正的冰雪小品。这样,再读“作于宫,息土中,吁嗟乎龚”十字之铭,是能听到彭绩涕泗难控的音容的,而尤能想见龚氏洁躬持家的贤德形象!
如果细细核算一下,又可发现,彭秋士此《铭》直接写到龚氏品德并深寄哀情的文字其实不足六十字。这就是本文开头以“简洁峻峭”四字来评定这篇铭文的不凡之处的原因。彭绩遗集中诗多至四卷,各种文章仅二卷,他的诗清远峭拔,文亦同此风格。读《亡妻龚氏圹铭》,虽尝鼎一脔,却能举一反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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