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有新死鬼,形疲瘦顿。忽见生时友人,死及二十年,肥健,相问讯曰:“卿那尔?”曰:“吾饥饿,殆不自任,卿知诸方便,故当以法见教。”
友鬼云:“此甚易耳,但为人作怪,人必大怖,当与卿食。”
新鬼往入大墟东头,有一家奉佛精进,屋西厢有磨,鬼就推此磨,如人推法。此家主语子弟曰:“佛怜吾家贫,令鬼推磨。”乃辇麦与之。至夕磨数斛,疲顿乃去。遂骂友鬼:“卿那诳我?”又曰:“但复去,自当得也。”
复从墟西头入一家,家奉道,门傍有碓,此鬼便上碓,如人舂状。此人言:“昨日鬼助某甲,今复来助吾,可辇谷与之。”又给婢簸筛。至夕力疲甚,不与鬼食。鬼暮归,大怒曰:“吾自与卿为婚姻,非他比,如何见欺?二日助人,不得一瓯饮食。”友鬼曰:“卿自不偶耳。此二家奉佛事道,情自难动,今去,可觅百姓家作怪,则无不得。”
鬼复去,得一家,门首有竹竿。从门入,见有一群女子,窗前共食。至庭中,有一白狗,便抱令空中行。其家见之大惊,言自来未有此怪。占云:“有客鬼索食,可杀狗,并甘果酒饭,于庭中祀之,可得无他。”其家如师言,鬼果大得食。自此后恒作怪,友鬼之教也。
——《幽明录》
新死鬼从友鬼那里讨得“为人作怪”的果腹教诲,一连忙碌两天竟“不得一瓯食”,怒气冲冲向友鬼兴师问罪,友鬼的告戒是:“此二家奉佛事道,情自难动,今去,可觅百姓家作怪,则无不得。”在此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倘若新死鬼找到“门首有竹竿”的百姓家再去推上一天磨会得到什么报答?奉佛人家自信“佛怜吾家贫,令鬼推磨”而泰然处之,百姓家未必不能寻出“祖宗积阴德”的理由来贪这个大便宜。事实上作者也为此颇费踌躇,不得不让新死鬼另辟蹊径去。
肥健的友鬼大可以剔剔牙齿、打打饱嗝,唱出“奉佛事道,情自难动”之类的高调,新死鬼则需要现实的策略来解决现实的温饱问题。他终于悟出“作怪”的真实含义在于“作恶”。在无知的草民眼里,善良仅仅意味着懦弱和无能,他应该扮演的是一个狞厉可怖的恶鬼角色。一旦明白过来,新死鬼略施手脚,果然得以大快朵颐而去。惜乎这鬼没有奸雄的胆魄,要是抓起三两个女子从半空摔将下来砸成肉饼,说不定这一乡百姓会替他造一方小庙月月供酒肉磕响头吧。
新死鬼终于走上了为非作歹“恒作怪”的邪路。作者贬抑“鬼道”的同时,笔锋所及对“佛道”也不无揶揄。看那两家佛门信徒糊涂到把饿鬼与教主派作一伙,所谓的“情自难动”,事实上却是利欲熏心鬼迷心窍;赚得个不出钱的短工一味“辇麦与之”,多多益善,并不曾送上滴水粒米,分明是两个一毛不拔的土老财,哪里还有半分积德行善的佛徒本色?可见得或人或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本清源,鬼是人变的,阳世开阴间风气之先,天下恶鬼之所以层出不穷,原因似乎大半在人间。
据说《幽明录》写鬼道颇有与吏道相通处,“作祟索食”这一伎俩吏与鬼堪称如出一辙。不过新死鬼索食毕竟为口腹所驱被逼无奈,以此肖吏,未免有替恶吏开脱的嫌疑。其实新死鬼满可以在地府里种上几亩薄田,闲时搜罗几个死鸡死鸭的阴魂打打牙祭,日子一样过得下去,也免得和那班“活鬼”扯上什么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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