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所得。
——《世说新语》
〔注释〕 纱扇:疑即为纱布巾,新娘用以罩脸;或为纱布门帘。披:掀开、分开。
历史上有在国家危亡之际挺身“自荐”的毛遂,却很少有像温峤这样为人“觅婚”而自聘、自娶的妙人。
温峤长得虽不怎样魁伟,胸间却有一腔安邦定国的奇气。当年他作为大将军刘琨(字越石)特使,渡江而南,曾以劝说晋王称帝的慷慨陈词,震惊了江左群俊。而今出现在从姑刘氏面前,大约已官至骠骑将军了吧。
将军看中了从姑之女,本来只要遣一介部属说媒即成。温峤偏不愿借重自身的权势,便差点失去了自己的意中人——他从姑不晓其“密有自婚意”,反让他代“觅”他人为婿,岂不教人扫兴?
然而温峤却狡黠得很,居然就以媒人身份,煞有介事地讨论起“觅婚”的条件来——文中一句“但如峤比云何”,实际上已为下文的自娶从姑之女埋下了伏线。这虽然显得有心计了些,但从另一方面看,又何尝不可以视为他在试探从姑母女对自己的态度?婚姻大事不由自己一方决定,充分尊重对方的心愿,这正是温峤的可爱处。征求意见的方式,自然以媒人(“觅婚”者)身份最为适合——若是明说是自己,万一对方不愿,又碍于亲戚关系不便启齿,又怎能探得真情?
待到温峤以“玉镜台”下聘,最后现身自娶的时候,他大概颇以瞒过了从姑母女而心头窃喜了吧?出人意外的是,新妇在“交礼”时披巾而窥、“抚掌大笑”的话语,却泄露了全部天机:“我固疑是老奴(指温峤),果如所卜(预料)!”原来温峤自以为得计,其实他从姑母女,早从所下“玉镜台”(他随刘琨北征汉国刘聪时所得)聘礼上,猜到了未来夫婿的身份!然而她们居然也佯装不知,一任温峤天花乱坠地夸说“婿身名宦,尽不减峤”云云。读者倘能发挥一下想象,当可恍见这母女俩,怎样审视着玉镜台而欣喜窃议的动人情景。它同时也告诉了读者一个信息:对于这婚事,温峤固然满意,他的从妹其实也早已身心相许了。当这一切蹊跷往事,在洞房花烛之夜,从新妇那抚掌大笑、又脉脉含情与温峤相对中亲昵叙来,该充满了多少喜剧色彩!——《世说新语》对世态人情的描述,正这样妙笔生花:它只是简峭传神地描摹,也不稍加点破,把许多如画情景留在文外,让读者自己去体味、涵泳,读来更觉隽永而有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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