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箸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箸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世说新语》
〔注释〕 屏当:整理收拾。
“嗜好”本身原无高下,这正如萝卜、青菜,各有所好而已。谁又能在李白的“好酒”和鲁迅的“好烟”中判其得失?倘若是指嗜好的雅、俗,则祖士少的“好财”固然显得俗气,阮遥集的“好屐”也未必怎样高雅,又何须分其“胜负”?
然而重视人物品评的魏晋时期,偏生就有这样的好事者,要对祖、阮的嗜好,组织一场决定“胜负”的“考试”,自然引发了人们浓厚的兴趣。
这“考试”似乎同时进行,而且是突然袭击式的,故情景也颇为可观:大约祖士少紧闭大门赏玩财物之际,亦正是阮遥集喜滋滋地为木屐吹火上蜡之时。“笃笃”的敲门声传来,这边的祖士少当即神色大变,忙不迭地收拢财物,东塞西藏间客人已到。只好慌慌张张,把不及收藏的两只小筐掩在背后。别看他已挤出笑容招呼客人,身子却还倾俯着想把竹筐遮住——那笨拙的举止和唯恐客人窥觎财物的惶急之态,文中只以“倾身障之,意未能平”八字传写,便神情逼真,令读者哑然失笑。那边的阮遥集呢,则又是另一种景象:客人上门,他还浑然不觉,可见正沉浸在陶然自乐的境界之中。一边吹着火熔蜡,一边深情地把玩着木屐,忽然悠悠而叹:“真不知这一生能穿多少双木屐啊!”那神色之“闲畅”,简直就未把盯视一旁的考试大员当回事。于是作者宣称:阮、祖之“好”,胜负已分。
当然,不难判明,这场考试中得胜的是阮遥集;至于祖士少,却败得一塌糊涂。这胜败的区分,正在于“神色闲畅”与“意未能平”的鲜明对比之中—— 一个“好”得潇洒脱俗,一个则“好”得自私而累人。
人们常常以为,凡“好”财物者境界一定就低,其实是并不尽然的。战国有位燕太子丹,未尝不爱金银狗马。但当他得到壮士荆轲,竟不惜“令人奉盘金”,任其当作瓦片,“临池”投龟取乐;荆轲想吃马肝,太子即杀“千里马”以“进肝”——这种乐以钱财待天下贤士的豪爽“嗜好”,境界就颇动人。祖士少的“好财”,却是一种“守财奴”式的聚财。它以一己之占有为乐趣,而且以为天下人也像他一样,目光全盯在财物上,见了就想攫为己有。所以连赏玩之时,也胆战心惊,时刻防范着他人的窥伺。若要他以财物输人,便无异于要他的命了。这样一种充满“铜臭味”的嗜好,只能成为压抑人生的沉重物累,境界焉得为高?——他后来投奔石勒,恶“好”不改,肆意夺掠百姓的田产,终于为此丧命,正说明了这一点。
“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阮遥集则不同:他的“好屐”看似怪异,却一无聚财之心。小小木屐,价值几何?既不能靠它营利,也不能借此扬名。可见这“好”只是一种身心的喜爱,并未夹杂有利害的考虑:这境界颇已不俗。更有韵味的是,他之“好屐”所追求的,只是一种把玩过程中的精神满足,而不以是否占有为意:自己的木屐固然可爱,别人所有的也一样可喜。所以客来人往,他毫不在乎,一无被人窥觎的牵挂或担忧。读者只要看他在来人面前,依然“吹火蜡屐”不辍,神色竟那样“闲畅”,便知他之“好屐”是怎样乐在其中了。那一声“未知一生当箸几量屐”的叹息,不隐隐透露:此刻的阮遥集,已由眼前的“蜡屐”,进入多么悠远的人生哲理思考之中。这种不计得失、只求畅神的“嗜好”,自不会因几量木屐之失而牵累——你可以夺去他眼前的火、手中的屐,又怎能夺取他“吹火蜡屐”时的那一份快乐,那一份满足呢?
由此推想开去,人们想必还能在生活哲理上得到不少启迪:人生的路本已够艰难的了。在劳苦的创业和开拓之余,有一些养花、钓鱼或收集邮票、古玩之类雅“好”,原不过是生活的一种补充和乐趣。然而,生也有涯,物也无尽。故对这类个人的嗜好,完全可以像阮遥集那样,持一种潇洒超脱的态度,能得“畅神”足矣,又何须像祖士少那样聚敛无已,而惶惶不安于得失之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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