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廖燕
大块铸人,缩七尺精神于寸眸之内,呜呼,尽之矣!文非以小为尚,以短为尚;顾小者大之枢,短者长之藏也。若言犹远而不及,与理已至而思加,皆非文之至也。故言及者无繁词,理至者多短调。巍巍泰岱,碎而为嶙沙砾,则瘦漏透皱见矣;滔滔黄河,促而为川渎溪涧,则清涟潋滟生矣。盖物之散者多漫,而聚者常敛。照乘粒珠耳,而烛物更远,予取其远而已;匕首寸铁耳,而刺人尤透,予取其透而已。大狮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小不可忽也。粤西有修蛇,蜈蚣能制之,短不可轻也。
——《二十七松堂集》
本文是一篇识见卓荦的小品文理论批评,也是妙趣横生的文艺小品。“古文”一词,起于唐人。魏晋至隋唐之际,骈骊盛行,称为“时文”。韩愈、柳宗元等起来,提倡恢复先秦两汉散文的传统,号称“古文”。其实,中唐韩、柳或者北宋欧阳修、苏轼等的古文,都已超越秦汉之文旧辙,而为一种新型散文。不但论说等长篇宏文在内容的时代性、理论的严密性、写作手法的丰富多彩等方面均有新的创造;他们还创作了许多文艺性很强的短篇散文,例如韩愈的“杂说”、“以文为戏”,柳宗元的“寓言”、“游记”,欧、苏的题跋叙记,等等,常熔抒情、叙事、议论于一炉,既优美可诵,又含意深刻,这也就是小品文的滥觞,应属唐宋古文运动重大成就的组成部分。然而后代论古文者,常常主要着眼于唐宋八家载道论世的大文章,而忽视他们的小品杂文。明中后期,随着个性解放思潮的涌起,独抒性灵的小品文云蒸霞蔚,为散文发展开创了新局面。理论界或以新兴小品文与传统古文相对立,实则小品文原为传统古文的一脉。王世贞《书柳(宗元)文后》称“永州诸记,峭拔紧洁,其小语之冠乎?”袁宏道也说:“今东坡之可爱者多在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可见晚明诸家对唐宋古文是别有会心的。陆云龙还上溯到先秦儒家经典和《公羊传》《穀梁传》中去选取零章片断为《五经提奇》、《公谷提奇》,揭示小品文的源远流长。一般说来,晚明以至清初的小品文,大都在清新自由活泼方面超过唐宋古文,却多偏于抒写文人雅士的闲情逸趣、风流韵事,有与封建统治违抗一面,而在触及社会现实方面,反视唐宋古文有所逊色。王思任说“文章有二字诀,曰‘轻’曰‘活’”(《张郡公减斋近稿序》),张岱标举“真”与“近”(《张子说铃序》),都概括了他们创作小品的旨趣。
廖燕此文,在小品文的理论批评方面可说是具有总结性的。它既将古文与小品结成一系,又比较全面深刻地揭示古文小品的思想艺术特色与性能。全文通过一系列形象化的比喻,强调了他崇尚的小品是短小精悍,微中见大,既光彩四照,又尖锐泼辣者。《孟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瞳人)。”晋画家顾恺之画人物最重点睛,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这个)中。”眼睛于人体所占比例极小,却集中体现人的精神风貌。本文开头即以人之眼睛来比喻文中小品,破空而来,设想奇突,生动真切而高度概括地为小品文写照传神。《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梁惠王称有“径寸之珠”能“照车前后十二乘”,即此粒珠之光能照明二十四辆车乘;《吴越春秋》载专诸以匕首刺吴王僚,一下透过三层铠甲,穿胸达背。本文用两者来揭示自己所以有取于短小之文,就在于其光聚力凝,映照广远,批判深透。最后文章运用狮子搏兔、蜈蚣制蛇的比喻,指出了创作小品文应该具有严肃郑重态度,以及对小品文的作用地位应该给予足够的重视。这些使我们想起本世纪三十年代文坛关于小品文的讨论和鲁迅把杂文比为“匕首”、“投枪”的光辉论点。作者友人黄少涯说本文为“奇文”,确是当之无愧的。当然,明末陆云龙的《翠娱阁评选小札简小引》曾云,“敛锐于简,当如徐夫人(荆轲刺秦王所用匕首的制作者)匕首,纤锋而足制死命”;“敛广于简,当如一泓之水,涓涓而味大海”,又可谓廖说的先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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