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戴名世
昔余尝至一乡陬,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为之败乱。问之人:“是何乡也?”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呜呼!是为醉乡也欤?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尝闻夫刘伶、阮籍之徒矣。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而天下之人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已。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或以为可以解忧云尔。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不必解也,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
呜呼!自刘、阮以来,醉乡遍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者欤?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
——《戴名世集》
在我国古代,文人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观其成因大致有两个方面:第一,饮酒是一种享乐,从中可以得到生理与心理上的刺激与快慰;第二,饮酒可以装糊涂,避灾远祸,保全性命。这两种功效都是各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所需要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以此相沿成习,美其名曰“大丈夫之乐”。数千年来,人们对此总是赞颂备至的,且不说晋人刘伶的《酒德颂》和唐人王绩的《醉乡记》了,就是在一般的文学作品中写这种饮酒之乐的也占了很大的比重。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就在这种传统的眩惑与诱导下进入这个昏昏冥冥的世界。生活于封建末世的戴名世,以一个独醒者的眼光看到了这种社会现象的危害性,深以为忧,于是就写了这篇《醉乡记》,表明自己反传统的看法。
文中提出了几个发人深思的观点。一是认为饮酒之风的形成是恶劣的社会环境造成的,只有在刘伶、阮籍所处的“神州陆沉,中原鼎沸”的时代,人们才相率躲进醉乡,以图活命。如果不是这样的乱世就大可不必如此放纵恣肆,淋漓颠倒了。二是认为醉乡生活既无乐趣,也不能解忧,有忧也不必解。据他自己的体验,一入其中便“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为之败乱”,有何乐可言?同时,“忧”往往是一种动力,可以催人奋起,助人成功。所以一旦有忧,就大可不必借酒浇灭。真正的忧,酒也是无法浇灭的。如此常在醉乡者,大都是无忧无虑、醉生梦死之徒。三是认为醉乡有人,天下无人。如果普天之下都是些无思虑、无灵魂、终日昏睡不醒的酒鬼醉汉,国家民族的前途何在?人类的光明何在?以上这些都是愤世嫉俗的警人之论,对于沉湎于醉乡者无疑是一种嘲讽与棒喝,对于将入未入者也就是一种劝告。由此看来,此文信笔写来,似不经意,却是闪耀着理性的光辉,表现出爱国的热忱。
这篇文章虽有较多的议论,却是在对醉乡作了生动描述的基础上生发的,所以并不显得枯燥。一切颂扬饮酒之风的文字总是把醉乡描写得妙不可言,刘伶的《酒德颂》就说:“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从这种感受出发,自然会作出“惟酒是务,焉知其余”的选择。而戴名世的感受却是大异于此:“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为之败乱。”基于这种感受,他才发出慨叹,警戒世人,莫入醉乡,以挽救颓败的世风。就文体说,它记叙与议论结合,是一种形象的议论,具有杂文的特征;就结构说,它前后贯一,虚实相生,具有一种简洁精致的整体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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